坟地长出的头发
马特于1987年6 月去世后,我崩溃了。当时我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心情紧张地
看着他痛苦地衰弱下去,重压下我紧绷着的神经变得非常脆弱,犹如电路开关失灵
一样。无论我想干什么——比如散步、看电视、看书或吃东西——我的身体总是处
在一种经常性的紧急状态。紧张感不受约束地突破我全身的防线,痛苦反复地袭击
我。我的大脑像处在漩涡中,心跳加速,我所能做的事就是躺下,凝视着天花板。
后来在家人及朋友们的关爱下,我渐渐走出了黑暗。但在从1987年出版《夜雾
同盟》到1990年出版《第五种职业》的三年中,黑洞意识几乎吞噬了我。我耗去更
长的时间才恢复写作短篇小说。以下这篇小说的不寻常的技巧表达了我当时所处的
一种精神状态。如果你曾学过小说写作课程的话,你就知道有三种主要视点:第一
人称,有限的第三人称和无所不知的第三人称。每种手法都各有长处和弱点。但是
还有第四种视点,由于它的局限性而几乎没有人用过,那就是第二人称。不是用
“我”、 “他”和“她”,作者使用“你”讲述故事。虽然它不合传统,还有问
题,但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我当时想。只用一次,打破禁忌。为了弥补传统的不足,
我决定使用一般现在时。不过只出于一个目的。毕竟,一篇小说的叙述形式应该和
主题有关。
本篇故事中的主人公为他所经历的事所震惊,他独立于自己之外,以“你”
来思考他自己。过去的恐怖在他受伤的’大脑里以现在时重播。 《坟地长出
的头发》获得恐怖作家协会1991年最佳中篇小说奖。
尽管下雨,你还是又去了那个公墓,全然不顾寒冷的秋雨斜斜地淋在犹如弯弓
的伞下,湿透的土褐色的落叶飘落在你淋湿的裤腿和鞋子上。
两座墓穴。你簌簌发抖,透过泪光瞧着新近铺上去的草皮。这儿没有墓碑,因
为下葬尚不足一年。但是你想像得出墓碑上的字迹,两人的出生日期各不相同,但
死亡日期——上帝保佑你——却相同。西蒙和埃斯特·韦伯格,你的父母亲。你的
口中默念着拉比·戈尔茨坦在葬礼上吟诵过的那些哀祷词文。你无力地转回身,拖
着脚步朝落满雨珠的汽车走去,将雨伞往搭客座位上一扔,按下标有“刮雨器”的
键钮,努力控制住你颤抖的双手,极力抑制着满腔怒火,克制着心中变得麻木的悲
伤。
双眼已被泪水吞没,你尽力驾着车子返回你父母的家中。那是一处坐落在芝加
哥北部密歇根湖畔的房产,房子由于没有了昔日的主人,给人一种幽灵般的空洞感。
你穿过宽大的门厅,进入镶有橡木护墙板的书房。一面墙上整齐地排放着图书,另
一面墙上挂着你先父与国家及地方各种权贵人物甚至总统握手的照片。你坐在那张
结实的写字台前,重新开始分类整理你父亲的文件。你正准备整理最后几份文件—
—藏在你父母贵重物品保险箱里的文件,这时你妻子出现在书房的门廊中,她端着
一杯咖啡。正如你出于强烈的;中动一再强行返回公墓时她所做的那样,她颓然靠
在墙上皱起了眉头——可你还是又去了。
“为什么呀? ”她问。
你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 “这不明显吗? 我感到需要和他们在一起。”
“我不是这意思,”吕贝卡说。她49岁,高挑个儿,一头黑发,脸颊瘦削,眼
睛总像在沉思。 “你一直在做的这些事,所有的文件和会见,所有的电话。你难
道不会让自己放松一些? 你现在的样子真糟糕。”
“我看上去能有多糟? 我父亲的胸部给压扁了,我母亲头部……那个醉醺醺的
私生子撞死了别人,自己反倒没死,伤口只缝了几针! ”
“我指的不是这个。”吕贝卡又说道。她双手摇摇晃晃地把咖啡杯举到唇边,
“别把别人的同情当成对你的谴责。你有一切权力使自己看上去很糟糕。父母亲哪
怕失去一个就已经够糟了,何况一下子就失去两个,而且他俩身故的方式又是——”
她摇了摇头, “——令人讨厌的。但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你逼迫自己……我担
心你会把自己逼到垮掉为止。别折磨自己啦。你父亲指定了一位遗嘱执行人处理他
的房产,那人是他商行里一位。绝对称职的律师。让人家来做属于他职责范围的事。
我承认你虽然是个出色的律师,但现在是让别人来接管的时候了。看在上帝的面上,
雅各比——如果不为上帝,那么就为我——休息一下吧。”
你不禁叹息,你知道她出于好意,一心只想着对你最有益的事。但她却不能理
解:你需要保持繁忙状态,你需要用细枝末节的事务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便在
面对失去双亲的极大恐惧中,你的精神不会崩溃。
“我差不多就要完工了,”你说, “只有几份从保险箱里取出的文件尚未处
理。接下来我保证会努力休息的。洗个澡或许……主啊,我仍然不能相信……我多
么想念……给我倒一点苏格兰酒。我想我的神经需要麻痹一下。”
“我去给你倒一杯。”
当吕贝卡穿过书房走向酒柜时,你的目光移到下一份文件:一份已退色的你的
出生证明书。你摇摇头说: “爸爸什么都保存,居然还保存这样无用的小玩意儿。”
你的声调苦中带甜,充满感情,喉头不禁发紧, “难怪他的遗产如此难于处理。
多困难啊,要辨别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感情上的,什么只是……”
你瞥了一眼下一份文件,几乎就要将它放在一边,这时你又看上一眼,这一眼
让你不禁皱起眉头,感觉就像有一根冰冻的鱼钩悬在胃里似的,你喃喃自语:
“上帝! ”你感到呼吸不畅。
“雅各比? ”你妻子倒好一杯苏格兰酒回转来,她匆忙地搁下那个瓶子后,迅
速地带着一杯酒朝你走来,问道, “怎么啦? 你的脸色灰白得像——”
你仍然凝视着那份文件,感觉好像肋骨上被钻了个孔似的,那股寒气要钻出体
外。吕贝卡蹲伏在你身边,抚摸着你的脸。你张大口尽力呼吸:“我……”
“什么? 雅各比,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
“一定有什么差错。”你指着那份文件说。
吕贝卡急匆匆地将它看了一遍,道: “我不明白。它里面写满了法律术语。
有个妇女承诺放弃两个孩子的抚养权,是这意思吧? ”
“是的。”你说起话来有些艰难, “看看日期。”
“1938年8 月15日。”
“在我出生一周之前,同一年份。”你的声音嘶哑。
“那又怎样? 不过是巧合。你父亲经办各种各样的法律事务,也许包括办收养
手续。”
“但是他不会把经办事务中的一份承诺书和他的私人文件保管在一起,而且还
锁在保险箱内。这儿,在最底下,瞧这个地方——这是经过公证的。”
“加利福尼亚州,红杉角。”
“对呀,”你说, “现在再来核对我的出生证明书。出生地是……”
“加利福尼亚州,红杉角。”吕贝卡的声调放低了。
“你仍然认为它只是巧合吗? ”
“一定是。雅各比,你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但你不必为这事紧张。你知
道你不是养子。”
“我不是养子吗? 何以见得? ”
“得了,这是……”
你不耐烦地作了个手势。
“我的意思是你在想当然。”吕贝卡说。
“为什么? ”
“因为你若是养子,你父母早就告诉你了。”
“为什么? 如果没这个必要,他们干吗非要惊吓我? 我父母将它掩盖得天衣无
缝岂不是更好吗? ”
“听我说,雅各比,你是在让自己的想像牵着鼻子走。”
“大概是吧。”你站立起来,双腿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个酒柜,然后倒光了吕贝
卡先前准备好的那瓶酒。 “也许是。”你一口喝下杯中有一英寸高的酒。烈酒让
你的喉咙火辣辣的。 “不过这事我很难弄清楚,对吗? 除非我查明为什么我父亲
要把那个妇女的承诺书和他的私人文件保存在一起,还有我在一周后出生,而且和
那个妇女签署并标明日期的承诺书是同一地点,这又是怎样发生的。”
“那又怎么样? ”吕贝卡揉着前额问道, “难道你还不明白? 它无关紧要!
你父母很爱你! 你也爱他们。只有老天爷知道! 试想一下,就算你的怀疑得到证实,
它又能改变什么呢? 它不会减轻你半点忧伤,也不会影响一生的爱。”
“它或许会影响很多事情。”
“瞧,喝完你的酒吧。今天是星期五,我们还有时间去教堂。如果你还需要集
中精神,那就是现在。”
在苦恼中,你又喝了~大口酒。 “再看一下这份承诺书,那个妇女同意放弃
两名婴孩。如果我是养子的话,那就意味着在外边某地方我还有个孪生兄弟或姐妹。”
“对你而言是个陌生人。雅各比,兄弟或姐妹的内涵远比血缘关系复杂。”
你最后一次大口喝下酒时胃里一阵痉挛。 “再瞧瞧这份授权书,最后一行,
瞧那个女人的签名。”
“玛丽·邓肯。”
“苏格兰人。”
“是么? ”吕贝卡问。
“去教堂吗? 想一想。你是否听说过哪个苏格兰人……有可能我不是犹太人。”
因为困惑,你叔叔平时松弛的下颚绷紧了,他问: “收养? 究竟是什么使你
想到——”在他的起居室里,你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你拿出那份文件,一边给他
看一边作解释。
他皱起布满岁月印痕的额头,摇了摇已经歇顶的头说: “纯属巧合。”
“我妻子也这么说。”
“那么听她的话,也听我的话。雅各比,我和你父亲两兄弟一直亲密无间,我
们相互问没有秘密。我们在干任何重要的事情之前,首先都要征询对方的意见。当
西蒙——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决定要娶你母亲时,早在他告知我们父母很久以前
就跟我商量过了。相信我,信赖我,假如他和埃斯特计划收养一个孩子,我早就得
知了。”
你长吁一口气,想要相信此言,却又被怀疑折磨着。“那么为何……”
你的脑袋“突突”地抽痛。
“告诉我,雅各比。”
“那好吧,就算放在我父亲保险箱里的这些文件均属巧合,就算它们互不关联,
可为什么? 就我所知,爸爸一直住在芝加哥这儿。我过去从未想过这问题,可我为
什么不是在这儿出生,而是在加利福尼亚?”
你叔叔努力回想。他疲倦地耸耸肩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在1938年,”
——他透过老花眼镜盯着你的出生证明书——“那么多年了。
很难记得起。”他停顿了一下, “当时你父母亲很想要孩子,那件事我想起
来了。但是无论他们怎样努力……哎,他们大失所望。后来在一天下午,他来到我
的办公室,面带微笑。他告诉我那天余下的时间他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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