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大姑娘!”
他一拳挥过来!
于是,我们打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架,破最长时间纪录的,呕了三天气。三天后,又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由人家的衣服联想到地板,虽然荒谬,却也无奈。谁让现在值得珍惜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呢?
正如我这位童年好友,前些天邀我去参观他结婚用的新居。豪华,考究,大理石,木地板,镂花的隔窗,甚至几盏灯开关的搭配,会造成怎样的光晕效果,营造出怎样的气氛,都是精心研究过的。一切都很有匠心……错了,是很有匠气,一天下来除了一鼻子的甲醛味一无所获。当然,这无需得到我的赞同,最根本的目的是给他女朋友看。他的女朋友比他的房子漂亮,这小子好运气!哪儿像我,千锤百炼的王老五……
有时候想想,一个人的性格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炫耀是他儿时坚定的缺点,也是现在的爱好,可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耳边听到收拾行李的声音,车厢里的人们坐在铺位上蠢蠢欲动,再看看车窗外静止的景物--火车到站了。
这时,一个穿绿军装,架着单拐的人,十分颠簸地经过窗子。那个深受我厌恶的女人开口了。如我所料,像这种以为自己的外表每时每刻都在发光的人,经常会把自己的品德和才华也拎出来璀璨一番。比如抛售同情心。或者咬文嚼字,只要听起来漂亮,多不恰当的词都敢用。
“刚才过去的那个人好可怜呀,都不能独立走路,必须倚靠手杖……”
手杖?天!是拐,好吗?
我不耐烦地转身走,只听另一个声音有些僵硬地说:
“希望他不是城市人,不然脚一定很痛。”
他一条腿残废,当然会痛,关“城市”什么事?
虽然不解,我却没费心去想。因为比起这句话,她说话本身更让我惊讶。声音确实没听过,但腔调却似曾相识。而且,第一眼看到她的背影,就觉得熟悉。难道真的是某位故人?
心里模糊出现的影子,却跳不出心外。我也没难为自己去冥想。回忆嘛,就像找东西。找的时候像从世界上消失,而不找了,它会自己蹦出来。所以,暂时不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恍然了呢。
我叫起杜公子,提了包,和其他人拥在走道,不成型地排着队,准备鱼贯而出。可是车门却不开。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打开。
下车后,发现车头那里被栏了起来,附近人头攒动,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在疏散围观人群。于是,消息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火车撞死人了……
我回头,想看杜公子的反应,却见他靠在大厅的柱子上,号称“靠一会儿就好”。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有些无措,站在他身边,四下张望,想着要不要找人来帮忙。
断断续续的琴声传过嘈杂钻到耳朵里,我发现旁边的柱子下也有一个人。他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扶着的二胡早已褪色,侧面蛇皮翻起,弓弦磨得跳丝,白得发亮,是他所有东西中最干净的。身边放了一根污渍斑斑带铁头的木棍,面前是一只在久远以前流行,现在却无人问津的水碗。人们在他附近来去如风,他也左右顾盼。或者不应该用这个词,因为他转向我时,我看到了充满他眼眶的,明晃晃的眼白。
一个皮肤白皙,体态丰腴的女人,在他面前站定,向那碗里看着。似乎不满人们把他作为面值小到花不出去的硬币的倾销地,就把手伸到口袋里,大概是没带钱吧,又空着拿出来,惋惜地紧紧攥着手中的伞,终于转身离开。
我再把头转向杜公子,谁知眼前一花,被人撞到,带得转了半圈才停住:
“喂!”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忙哈着腰道歉,“急着找人……”
“那也不能横冲直撞呀。”
“实在不好意思。”
他继续点头,一次抬起时对上杜公子。他眯眼端详了一会儿,抓起杜公子一只手,捏住手腕,拧着眉毛斜着眼睛揣摩,原本陪笑的脸也相应变得严肃。
我疑惑地看着他奇异的举动,心里想的居然是:他有多大?刚才那样看来20出头,现在的样子要加上5岁,25?不会再多了。
他一改刚才的态度,话语带着气流直冲过来:
“你们一起的?”
“是啊。”
他眉毛倒竖:
“你怎么搞的?还在这里耽搁。他现在……最好立刻去检查,然后住院休息。”
“有这么严重?他自己说没事。”
“听他自己说呢!很多保证没事的人,去医院一查都是癌症晚期。病人的话……哼!”
“那你的话……”
他迅速掏出一张卡片平推过来,险些顶到我的鼻子。这么近,我能看清楚的只有中间最大的字:方擎岳。叫这个名字了不起吗?随后我才领悟到他让我看的是旁边的小字,什么“中医药”……
我还没看全,他就撤回去:
“我是医生,懂了吧?”
“你刚才是在……号脉?”
“你才知道呀!”
“哦,不是,我只是觉得,中医都是老头子,你也不说点术语让我相信……”
“我说阴阳、寒热、虚实、经脉、穴位,你听得懂吗?”
我自知理亏,不再分辨,只觉得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训成这样,实在丢脸。
“看你们这样,刚到吧?算了,你管他,我去给你们拦辆出租。”
我依言过去扶杜公子,他简直是从柱子上直接转靠到我身上,让我真正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轻声说:
“石叔的信……”
我不耐烦地回道:
“放心,丢不了的。”
“收好……那里有坏人……危险……”
折腾了一圈,再回到这里,真是心力交瘁。提着两个人的行李,向人问着路,抑郁得说不清理由,也许是为了所有事情的综合。
拐了几次,距离不远,却似乎走到了繁华的背面。
发白的工地,好像撒满了白灰,有水泼在地上一定会瞬间吸收,令人恶心的干燥,动辄爆土扬烟,空气绝对不适合呼吸。
摆放的木材旁边,用铁链和项圈栓着一条狗,肚子的地方是明显的凹陷,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喂过。它对面站着两个穿工作服的民工,站在前面的一个,手里托着个又小又青的苹果,用牙卡下一块,轻佻地嚼嚼,一昂头吐出去。汁水口水淋漓的苹果在空中划过抛物线,落在离狗不远处。它立刻虔诚地跑过来,最后一点距离时,锁链勒住了它。它拼命伸长脖子,依然够不到,便发出焦急的叫声。那民工乐此不疲地继续,他后面的同事,脸上挂着极有兴趣的愚蠢笑容,拍手叫好。很快,狗的周围堆了一圈碎苹果。
暴怒的狂吠,以及抖动铁链“哗啦啦”响,震着我的耳膜。我不禁捏紧拳头--我觉得这是在侮辱人格,虽然那只是一条狗。
这灰暗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他简直具有救世主的一切特征。光滑的黑发,细致的皮肤,大过常人一倍的明亮眼睛,令人赞叹的漂亮,让你不禁想把褒义词都抛掷到他身上。其实,在我心里,早已导演了一出戏剧性很强的《儿童与动物》。确实,他们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两种代表纯净的东西。
男孩走到狗旁边,看着地上的惨状,并没有如我所料的护在它前面,反而像想到什么巧妙的事情一样,神秘地一笑,“噗”地吐了口口水。终于有一件东西掉在了活动范围内,狗低头闻过来,左左右右地嗅着,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那孩子胜利者一般开怀大笑。
不止后背,我心都凉了。相比之下,刚才那两个人的虐待,都不算什么了。
我忘记了,孩子是最接近动物的东西,非常自我,考虑事情也大多出于直觉。他们应该分成两类:一种是匪夷所思的善良,被社会沾染了一点点便无法领会的纯洁;另一种则是令人发指的阴残,虽然只是一时灵感,却胜过许多设计精巧,用心狠毒的诡计。
后面的这一类通常是聪明的孩子,但我不相信聪明的都会这样。忽然想起杜公子,就把他拎来做反例。他小时候一定不一样。
可眼前这位……现在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呀?
看他摇头摆尾地走了,我虽不想多管闲事,却也不愿假装没看见,简直是不知道想干什么地跟在他身后。他拐进了一栋建筑。我一看招牌:如归!
径直走进去,进入大厅。我完全没有旁顾,只是看着他。正要跟着上楼,旁边的接待台传来呼声:
“您找人吗?”
叫我的男人大约四五十岁,堆着一脸世故的笑容,让我觉得他不像接待员,倒更像老板。
“不是,我住宿。”
“那请来这里登记。”
我想想,还是正事要紧,过去开始填写登记簿。他递了枝笔给我,然后暗中瞟了我畸形的小指一眼又一眼。通常人们都认为,有这个类型肢体残缺的,不是黑社会,就是黑社会漂白。做生意的,对这些尤其敏感。看他愈加恭敬的神色,我暗暗好笑。
“这里谁管事呀?”我开始闲扯。
“就是我。您有事?”
我摇头:
“老板怎么到前台来了?”
“店小,人也少,好多事要自己忙活。”
我抬头看看装璜:
“好像还不错。”
“啊,还好。”
看他除了回答不敢多说别的,如此谨慎,我决定不再继续。我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对话太像收保护费的了。
沉默一会儿,他倒试探地问起我来:
“您一个人?好多行李呀。”
“不是。我和一个哥们出来玩,他病了,现在在医院呢。”
“水土不服?”
“嗨!发烧……”
“哦。那还真是……”低声嘟囔,顺手整理着柜台,“小孩子发个烧,闹着玩似的,大人可就真是个病了。”
趁他不注意我,我放慢写字的速度,左手悄悄揭起登记簿的前页,想看看写信人吕良住哪个房间。虽然我不懂案子的事,但怎么也要先找到他,谈谈再说。
从缝里扫到字了……可惜不是!“齐近礼”、“李敏贞”--两个上世纪的名字,一定是……
正想着,手里的纸被身后拂过的劲风掀了一下。我正偷偷摸摸,风声鹤唳,着实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两个人,据推测,是一对老夫妇。老头身高一米九,虽然已经有些佝偻,但还是显得晃悠。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都符合“长”的标准,手长脚长,头长,虽然没看见脸,但也该相应地长。他大步流星,手里拎着一根根本不需要的弯头拐棍,与他的身量一对比,就像小孩子攥着糖果棒,非常滑稽。
老太太脸很白,皮肉已经松懈,但看得出年轻时皮肤不错。耳朵上闪着金光,戴着对沉重的耳环,把耳洞都拉成条形。她在后面紧紧追随丈夫的脚步,看样子实在是尽力在赶了,但还是落下一米的距离。没办法,以她一米五的身高,这样已经不容易了。外形如此不般配,看来是媒妁婚姻下的牺牲品。
“你慢点……我还要和你说……”
“说什么?!有完没完?那点破东西……也至于!”
“什么破东西?闺女给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上楼去了。
老板冲他们的背影伸出手,叫着“哎……”,可要叫的人早已消失,只好笑笑说:
“这老齐,老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