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近礼,李敏贞。还有姓江的一家三口,江源、江汨、任莉莉。另外……”
我往田静那边看,她依然坐在沙发上,人如其名地少有动作,带出一派安详。一身银灰色的衣服也十分明朗高雅。我想起刚才就是因为她我没有找到吕良的名字,都来这么半天了还徒劳无功。再去借登记簿看恐怕要惹人怀疑了,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征求,要不找个人顺口问问?就她吧。别看连话都没说一句,但我对她有种直觉的信任。
“至于田静嘛,我想我得去打个招呼……”
我正转身要走,眼前过去一个人,那衣服、那侧影,不正是火车站那个……年轻的中医……叫什么?对,方擎岳!这名字我算记住了。
“哎!”
他楞楞地盯着前面,好久才转身看见我,虽然很惊讶,却也睁大眼睛笑开了:
“嗨!是你呀!”
“你也住这儿?”
他使劲点头。
刘湘站起来说:
“你们认识?”
“是啊。在火车站,多亏他帮忙呢。他是个中医……”
我还没说完,她突兀地伸出手,这回倒是没有经过艺术加工的正常动作。方擎岳错愕了一下,只好过来握握,问道:
“这位是……”
说“妹妹的同学”太绕远了,干脆取个巧:
“刘湘,我同学。”
我说出来才意识到我们看起来绝不同龄。即使是真的,在外人眼里,看似亲昵的一男一女怎么会是这么单纯的关系呢?果然他皱皱眉,心领神会状:
“噢……噢……噢,我明白了。”
我知道他误会了:
“你不明白!你明白什么呀?它不是那么回事……”
“你不用和我解释呀,我真明白……”
“你真不明白……”
眼看我们就要反复倒腾这两句了,刘湘的笑声打破僵局:
“你们闹什么呢?有什么值得争辩的?”
我赶快闭嘴,方擎岳说:
“好,我们就此打住。哎,对了,你那个……那个哥们怎么样了?”
“哦,医生说要留院观察。我真没想到,小小地发个烧就……”
“病嘛,怎么可以耽误呢?”他眼看又要激愤起来,但自己控制住,“你看我,对不起呀。在火车站也是,我平时说话,不是那么不客气的,就是职业习惯,看见那不遵医嘱的就上火……”
“上火?”刘湘笑起来,“说话都这样,真敬业呀……”
“没办法,这词最熟。”方擎岳也跟着笑,转向我说:“等等,说了半天,你怎么称呼呀?我还不知道呢。”
“哦,在下许飞,请多关照。”
他握着我的手:
“啊,你好你好……”
我们三人聊得其乐融融。说实话,这一整天,我最开心的就是这时候。
好像故意不让我高兴似的,大厅门骤然大开,为首一人来势汹汹,大步走到厅中站定,后面黑压压一片制服,齐刷刷排列开来,简直是大兵压境。这种气势,绝对来者不善,不是来找茬的,就是来找茬的。
老板小心翼翼地出了柜台,低下腰,我以为他要口称“差爷”,而他说的是“警察同志”。虽然这才正常,可我总觉得不合适。
“警察同志,您们这是……”
最前面的那个,显然是管事的。他面无表情,或者说满脸傲慢的表情。如果硬要从这张脸上挑出一点亲切的地方,那就是他的下颚,出奇的长,而且有点弯,形状像个铲子。他说起话来,像在挖什么东西。人的脸上竟然有这么大一部分可以活动,实在稀奇。
“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吕良的?”
“有,有!”老板翻着登记簿,指指点点,“您看,这里!您找他有事?”
那人长出一口气,似乎不能忍受眼前人的愚蠢:
“今天早上,我们发现了他,在火车底下。”
大厅里顿时一片倒吸冷气声。我也惊呆了:死?他死了?就是火车站的那件事?难道……
他大概瞟了一圈:
“这个人,我们追踪很久了。他是几个月前一宗入室抢劫案的嫌疑人,携带着大批赃物。我们怀疑那些赃物就藏在他落脚的地方,这里必须全面搜查。”
他揭出一份文件:
“这是搜查证。”
说话间,楼梯那边响动不断,显然是接到了消息下来看看。所有人--不管是后来的,还是原来就在大厅里的--都显得不知所措。当然我也一样,只是原因不同。
这不对劲呀。吕良不是报案人吗?怎么变成嫌疑犯了?还是……哦,我明白了,吕良的死,本身就证明了他说的毒品交易有几分可信。入室抢劫云云,不过是借口,目的是要搜查。如果在哪位住客那里发现与此有关的东西,比如针头锡纸什么的,恐怕就说不清楚了。
我深信事情就是这样。想到大家都蒙在鼓里,只有我知道内幕,不禁得意起来。转念又想:
不对。交易嘛,是双方的。一边出货,一边出钱。手里有货的那位已经落网,剩的这位是出钱的。可是钱又在银行里走……唉,恐怕这些警察会无功而返呦。而且搜查,就没人反对了吗?
“哎,等一下。”这不就开始了?孩子他妈--任莉莉开口道,“他的房间看了就看了,其他人的房间也要吗?”
“我说的是‘全面’搜查。”
“哦,那我们的行李是不是就……”
他不动声色,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罪犯非常狡猾,他可能把赃物藏在任何地方,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
“可是……”
他严厉地看过去,任莉莉立刻闭嘴,但不甘心地瞪回去一眼。下面再没有人说什么,搜查于是开始。
一楼是主要是公共场所,比如大厅,餐厅。还有厨房,仓库,工作人员的休息间和宿舍。按照我刚才的想法,这次搜查的焦点应该集中在客人身上,搜一楼不过是掩人耳目,所以搜得漫不经心。大家也漠不关心,只有老板一个人跑前跑后。
终于搜二楼客房了。警察们拼命往楼上跑,生怕去晚了有人趁机藏起什么违禁品;而顾客担心他们粗手粗脚,弄坏了自己的东西,也紧赶慢赶,企图抄到前头。楼梯就这样热闹开了。
我也入乡随俗地跑起来,旁边有人挤我,一看是田静。我想起还没和她打招呼。本来想“你好”两个字多容易说,可是真的要说时,反而卡在嗓子里,心里更是胡乱顾虑。过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竭尽全力,才挤出一声非常细微的“哎”。好在她听见了,冲我轻轻一点头,算是回答。就这么点小事,我居然紧张得直喘气,现在做完了,又好像经过了九死一生的考验而死里逃生。想想我这次来,也算是当侦探来了。想象中应该是面不改色地穿梭于众人之间谈笑风声,现实……唉!看来侦探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当得了的。
到了二楼,才发现我认识的这些人,原来住在非常紧凑的六间屋里。一条走廊,左边从外往里依次是我、方擎岳、任莉莉和她儿子;右边则是田静、刘湘、江源。那对老夫妇嘛,我记得登记簿上,他们名字前面的房间号,好像是“2”什么。这个旅馆是从二楼开始编“1”的,所以该是客人比较少的三楼,大概是图清静吧。
房间的排列让我想起火车上的铺位,继而想起鸟笼子,再结合这场大搜查,我耳边几乎要听到受惊的鸟猛拍翅膀的“扑啦啦”响了。是的,眼前的情景只能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先是我隔壁的方擎岳。一个警察正要拿起他桌上一叠写满密密麻麻字的纸,他高呼:
“我的论文……”
结果还是没有挡住。那警察轻率地一端,从纸中间掉出一道金光。落了地我才看清楚,是一枝钢笔,大概是顺手夹在里面,结果……
他扑过去捡,拔开笔帽,眼睛对成斗鸡状盯着笔尖。可能真的摔出好歹了,他在纸上划了划,就着急地跑去斜对门:
“请问,您有墨水吗?借用一下成吗?我那瓶正好用完……不知道是笔坏了还是……”
门里的江源先生显然没空搭理他:
“哎,你们……别动我的笔记本电脑。怎么?还要打开看吗?里面可都是商业机密,泄露了出大事的。别,别,那个插销不是那么插的……”
幸好任莉莉听见他的话,拿着墨水瓶敲敲他后背。他伸笔进去吸了两下,拿出来再试,大概是好了,他眉开眼笑。
任莉莉刚接过还回的瓶子,转身看见人家正在翻她的《编织花样108》,就嚷起来:
“我的书签,抬脚,别踩!唉,这回页数可乱了。那个,那个,放下。我好不容易勾的,别弄脱落了线……”
她的儿子也不甘寂寞地拿着一本习字帖,在一名警察腿边叫:
“叔叔,这个要不要看?我写得很好……”
而田静显然把这些“破坏”行径当作前车之鉴,她坚持站在楼道里,怀里像抱宠物猫一样抱着一本厚书,还轻轻抚摸。那书干净地包着皮,她一定也是爱书一族。
“这本《康德文集》,可是我搜了好几个书市才买到的。你别动,别动,一定要看的话,我给你们翻。”
说着作势要打开。对面的警察翻翻白眼,摆着手表示不用。
我被闹得心神不宁,觉得这些人真是大惊小怪。不过反过来想,谁没有点不愿意让人看见的东西呢?说起不愿意让人看见的东西……
我立刻跳回自己屋门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警察正从我的包里抽出日记本:
“干什么哪?别瞎翻嘿!”
马上抢过来,跳出门外,还是惊魂未定:想不到生在现代,也有机会看到抄家!
抄家?家?家!
完了,这下死定了!
我冲下楼趴上柜台:
“借电话一用。”
老板脸色不豫--应该的,要是有人在我地盘上这么折腾我也不会太愉快--,但还是“嗯”了一声,然后低头记什么,大概是“许飞用电话一次”?
不管他。往家里拨……按错键了?再拨……“没有这个电话号码”?我们家在我走以后搬了?或者我在旅途中失忆了?不可能呀。摸出电话簿对照,明明没错!那是……
嗨!看我这糊涂,出了北京应该加区号的呀。又拨,立刻通了。太好了,居然到了之后忘了通平安电话,妹妹不一定多着急呢。
“喂,小琳,是我呀。我到了……”
“哦,到了呀。”
“你猜我在这儿碰见谁……喂,喂!居然挂了……”
死丫头,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相比之下,人家张臣就热情多了。
“什么?死了!”
“您小点声。是呀,就是我们那趟车……”
“那么说,他还真说对了,信里提的那个人,多半就是凶手。”
“谋杀?”我的声音特别轻。
“估计。”
“可是,关于那个人,信里简直和没说一样,只知道好像是这里的某个客人。”
“也有其他办法缩小范围。吕良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可是,凶手怎么知道他知道了呢?”
“我明白,这个道理我听杜……说过。”
“也就是说,我们要知道死者对哪些人吐露过他的想法,有可能知道的人,都要列为嫌疑。”
“哦。”
“按时间算,我还以为那个人已经走了呢,看来他没有,一定是知道暴露了,留下来等待机会杀人灭口。对,从出事到现在,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