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来协助调查的?石局长有没有给你什么文件类的东西?有的话,就拿出来吧。”
我瞬间呆住,化主动为被动地交出信。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盼到了,杜公子出院的日子。我早定好了火车票,就在今天下午。虽然赶了点,但这个城市,不是绝对必要,我是不想继续呆了。
明明是急不可待的,我却停住脚步,不愿意进门去。什么原因?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怔怔地望着医院的大门。
一阵风吹过来,旁边的树“沙啦啦”地响。我心里一紧,重重地咳嗽一声,踩上台阶往里面走。
身边有人死了,就一定要非常难过吗?一开始不一定,顶多是茫然。因为“死亡”不过是两个字,不会带起任何情绪。直到你把它的意义扩展成“再也见不到她,听不见她说话,看不见她笑”,你才可能会有点感觉。
但是,不是每朵乌云都会下雨的。同样,也不是每种哀伤都可以哭出来的。
真的可以爆发的情感,过后就能当个里程碑,毫不留恋地跨过去,再回首也许还是段宝贵的经验。对,就像下雨,过了那一阵,自然会天晴。
而爆发不出的,更像是风。它在身边盘旋不去,却永远不会引人注意。但你偶尔会毫无理由地抑郁。也许在很多年以后,某次触景伤情时,才恍然找到困扰人许久的心情的来处。
我保持着自嘲的笑容,来到杜公子病房紧闭的门前,正要进去,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你就是‘他’吗?”
谁?声音很难听,又很熟悉……何警官?!
“我是……谁?”不解地反问。
“他们怎么称呼你?‘X君’,对吗?你叫什么?”他停顿,大概在看病床上的牌子,“杜落寒?!这名字真奇怪,不过,我也算听过了。”
“什么?”
“你不知道?你的名字和基本情况可算是机密呢。我曾经在石局长手底下混了一年多,才只知道你的姓。”
虽然我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形,但是……这人怎么一副没好气的腔调呀?
“你以前在北京工作?对不起,我……”
听声音就知道,杜公子又在陪笑了。还笑?听不出人家什么态度呀?
“你当然没听过‘何鸣’这个人。一个刚毕业就分到局里的大学生,就算学的专业是刑侦吧,也还没到和你直接接触的资历。再加上呆的时间短……”他“哼”出一声,“即使能继续留在那里,我也不屑。”
他停下,可能在等待对方答话。很久没有声音,就接着说:
“因为环境不好,胳膊肘往外弯成习惯了。局里坐着一堆人,他不用,反而信任在外面不三不四开保安公司的小子。我就不觉得姓唐的那家伙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局长……”
他说的难道是“先贤保安公司”的唐尧?如雷贯耳呀。
“让你找个机会和他练习,是吗?项目是枪法和拳脚?”杜公子失笑出声,“这事儿我听说过。不公平的比试,你不必介意。”
不公平?什么意思?
“你不用说这种话。我是当事人,是不是公平,我比你更清楚。结果我不在乎,虽然搏击是我接受训练时的强项,但是我学得最好的,还是调查和侦破。问题是,关于一个案子,我说出点什么,他们从不立刻听,总要耗着,一段时间以后再照办。开始我以为是人拖沓的本性作祟,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等一份外来的结论。行动一向以它为准,即使和我先前说得完全一样,被相信的也不是我。就盼着有一天,我的想法和那结论出现差异。终于让我等到,然后我就调到这儿来了。”
局里的情况,我也多少了解一点。所谓“外来的结论”,来自杜公子吧?原来是标准的学院派和实践派之争。至于“差异”,推理有出入是常有的事,问题是谁比较正确呢?其实……是不是……他某次和杜公子意见相左,最终证明他错误,因为工作失利,判断失误才被贬到这里的吧?惩罚也许重了点,但我打赌石局长不喜欢他。如果这种脾气的人是我的下属,我也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直特别好奇,那个幕后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就算保密吧,大家都不说不说,真打听也能知道一些。关于‘他’的评价很多,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没有贬义词,好像他是个既温和又聪明,有理智有感情的人,总之没缺点。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
沉默一会儿,杜公子说:
“我也不相信。”
“相反,我倒觉得‘他’十足的阴险。时刻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偷偷摸摸地培植自己的势力。表面上,顶着个很俗的代号,经常在做无偿劳动,实际上却可以通过正当途径,暗中调度全市甚至更大范围的警力;局长对‘他’信任有加,张臣崇拜‘他’到五体投地,就连一向不好驯化的‘先贤侦探社’,也唯‘他’马首是瞻……”
说什么呢?不光我觉得荒谬,杜公子也笑起来:
“以前倒不知道,这个人是如此擅于弄权……”
喂!你也精神分裂了?明明是说自己,还“这个人那个人”的?
“这次把那封信转到北京去请求支援,我就想着,八成来的就是‘他’。‘他’难得从张臣的母鸡翅膀底下钻出来,我可得见识见识。谁知到了那个旅馆一问,只有两个从北京来的,女孩不算,那个男的自称姓‘许’。我当时还琢磨:不是应该姓‘杜’的吗?”
“你想看看面对这案子,我要怎么做。所以,故意提供线索给许飞,让他听到所有应该听到的。”
“噢?你这么想?”
“询问证人时,应该把人凑在一起问吗?我记得规矩不是这样的……现场勘查的结果,嫌疑人也不应该知道。”
“我就是希望他都知道。前两天许飞跑到我面前,说‘他的想法’。一开始,我还猜测他是我调走后才去上班的新同行呢,很惊讶:才离开几天呀,就又出来这么一个?北京盛产这个?等他说出‘镜面反射原理’这六字招牌,我就知道,错不了,肯定是你来了。”
“不,你不会有这种想法。其实,你早知道我在这个城市吧?不然也不会中断调查,让许飞出来找我。是张臣告诉你的吧?他担心我们,一定会电话联系你。”
何警官咳嗽一声:
“是,我放许飞来问你,因为想听听你怎么说……我好奇心重。”
“希望没有重过两条人命。”杜公子话中的笑音有些收敛。
“你说什么?!”
好大声!哪儿来这么大火气?
“这个案子从头到尾,你自己都极少插手,只是帮许飞提供破案的一切便利条件,好像在等我做出个结论。相反,你在我身上,倒是花了不少心思。所以,我怀疑,当初把信转到北京去,是不是为了把我引出来的一种手段?”
找个棘手的案子来刁难宿敌?像何鸣能干出来的事。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收到信就及时处理,这次的案子根本不会发生。但由于我对您过分仰慕,不择手段也要一睹尊容,就找借口,搞些小动作,在信件流转的途中,耽误了时间,以至于耗死了两条人命?”
可以想象,他不肯接受指责,但这是人命呀……我不相信杜公子会冤枉他。他怎么也该负些责任吧?
“我愿意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即使是,你应该也没有想到这种后果。因为,我不觉得你明知道将付出人命这么昂贵的代价,却还坚持。不过,案子真的耽误不得,拖延一秒钟都危险……”
“看样子,你是要和我讨论职业道德呀。我还没说你呢,你根本不配作个侦探!”
他不配,难道你配?
“侦探的灵魂就是推理,可你呢?你把推理当成什么了?你跟许飞说的那些,能算推理?旁征博引呀,循循善诱呀,整个一个辅导班,推理讲座……”
“推理不过是通过条件导出结论的过程,没有必要故意弄得很高深,当然要用别人听得懂的方式。”
杜公子语调平和,更凸现出何鸣的尖锐。对着一个根本就吵不起架的人大呼小叫,有意义吗?
“为了这个,你就可以牺牲推理的完整性和条理性,搞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这也就算了,我不能容忍的是,你的推理,连最基本的正确性都没有。”
怎么?他是说推理不正确?……没觉得呀。
“真是漏洞百出呀。骗骗许飞那样的,也许绰绰有余。但我只听一遍,就能立刻说出几个纰漏。比如,你的性格分析就十分蹩脚。‘谨慎多疑’?你是这么说的吧?方擎岳‘谨慎多疑’?别开玩笑了。即使我只在询问的那点时间里接触过他,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人。还说他‘思路混乱’?我看是你思路混乱。还有那个刘湘,她不是个出色的演员吗?演什么像什么的人,如此具有欺骗性,会善良得那么傻?我不信。可是,你把‘她去劝导凶手’作为‘她在大厅里被杀’的前提。如果否定了‘半夜和凶手有个约会’,那么这个案子是怎么发生的?最明显的一个不合理,留言用的电话簿,是许飞的,怎么会在刘湘手里?她捡的还是她偷的?她看得见吗就捡就偷?除非这些疑点能得到解释,否则推理就是不完整的。”
沉默许久后,杜公子轻声说:
“你真的想听吗?”
“当然!有什么不能听的?”
“那好。”他叹了口气,“你听到的说法,确实不完整。我说,凶手对刘湘的秘密一直很懵懂,在行凶的时候,听到她叫错名字,才顺水推舟进行嫁祸。其实不是这样。凶手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早,也比任何人都多。”
“以前分析时,一直落了一段。毒杀失败的那天夜里,方擎岳和江源都听到‘笃笃’声,跑出楼道看到对方,并没有其他人。他没说实话,他在撒谎。”
“你是说,方擎岳?”
“是。他那时要去收拾楼下有毒的一系列垃圾,走在楼道里,忽然听到‘笃笃’声。他于是看见了--刘湘走路的样子。他明白了,她看不见。他一时楞住,想不透她为什么要装做正常。当然,刘湘并不知道他在旁边,像往常一样进房间去。这时,江源冲出来,和方擎岳照了个面。”
“所以,他知道她是瞎子了?”
“还想明白了她因为听觉敏锐,才破坏了他的毒杀计划。”
“既然她不会构成威胁,他就没有杀她的理由了。”
“只是暂时没有。”
“后来……对,后来刘湘听说‘食物中毒’,怀疑到他了。”
“我知道刘湘很聪明,一定知道了他要杀田静,甚至联系吕良的案子,猜出了动机。但凶手并不知道她已经贯通全部了呀。”
“可是他最终杀了她,总要有原因的。难道他真的一点风险都不肯担,小心到滥杀无辜?”
“不,他不是‘谨慎多疑’的人。我听许飞形容过他,他似乎聪明自信,很有创新意识,也许还有几分冒险精神。会选择保险的杀人手法,不是考虑到安全,而是为了享受动手之后如履薄冰却绝对会逍遥法外的成就感。他在意方法本身的精妙,胜过其实用价值。”
“这才和我想的一样!他确实不简单。镇定的罪犯我见过,但他们受审的时候,顶多是从容,但他不同,简直是乐观……”
“他就是这样的人。大概正因为这个,他才能想出最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