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逃不掉。
刘思远捏了捏阿冬的脸蛋,对费青龙道:“我出去一下,别忘了喂它吃晚餐。”
刘思远走后,阿冬莫名其妙地看费青龙在墙角蹲着哭,一边哭一边拿头撞墙
壁,额头红了一大块。阿冬走过去,伸出手要帮费青龙擦眼泪,费青龙一拳伸过
去,阿冬的鼻子歪到一边,赶紧缩到床底下呜咽,一边趴着一边偷偷看费青龙。
你为什么要哭,你什么东西不见了吗,还是没有吃饱?
我恨这悲凉的秋天。
李爱书开门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刘思远的背后,跟着一个影子,含着眼
泪的姜红袖也看见了。
“坐吧,喝茶。”姜红袖眼睛凹陷下去很深。
李云儿站在三个人的中间,脸是烂的,露出白骨,头发和水草纠缠,她已不
说话,不撒娇,甚至不哭泣。
“当初我就告诉你们,云儿是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刘思远喝了一口茶,姜
红袖的嗓子是哑的,“她还有一年陪我们的时间,为什么要那么快。”
“因为他们。”刘思远跪在地上。
李爱书想拉李云儿坐在身边,就像从前一样,手伸过去,什么也没有,就这
样阴阳相隔了。
扎西疯狂地抓挠铁笼,爪子伸出去抓那把锁,冲不出来,眼睛血红。李云儿
站在它眼前,它停止了咆哮,呜呜的乖乖躺在地上。姜红袖疯了似的打开锁,扎
西扑向跪在地上的刘思远,咬穿了他的肩,刘思远的右手被撕扯下来,两口三口,
衣服连着被吞下,血流一地。黑巫师的血,亲切珍贵。
李爱书抓扎西的头,姜红袖看着蹲在角落的李云儿,它只是个孤单的魂灵了,
等会,连影子都要离开。
右手没了,可以学杨过了,扎西也死了,李爱书亲手掐死了扎西,它没有任
何反抗,眼里有眼泪,不知它要表达什么。
“我走了。”刘思远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我对不起你们,我会为云儿超度
念经。”
姜红袖倒在李爱书怀里号啕大哭,“表哥,我们再也见不到云儿了吗?”
李云儿的影子越来越淡,淡在月光里,淡在爱她的人的回忆中。
李爱书当时一直担忧生下来的是怪胎,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姜红袖固执道
:“我们被那么多人反对,战胜那么多困难,我一定要生下来,哪怕是条虫。”
李爱书看着她凸起的肚子,安慰着:“男孩像你,女孩像我,我们的孩子,
比天使还美丽!”
那时候的屋子,下雨漏水,摇摇欲坠,风来我们拥抱,飘雪我也不哭泣,只
因你在。青梅竹马,近亲联姻,我们的爱,正常的,才能得到世人的同情和祝福
;如果是不正常的,被人唾弃嘲笑。般配不般配,数学老师说了算,他们最会算
计,谁和谁在一起,会不会幸福,会不会快乐,他们全部都能算出。
李云儿发高烧医院无救时,刘思远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只是摇头。李爱书
的心要碎了,即使听到刘思远说这孩子活不过二十五岁,还是哀求“要救,要救”。
长大后的李云儿一直都很快乐,李爱书经常对她说:“热爱生活,就当今天
是最后一天。吃好吃的,不要想明天会不会有钱;穿漂亮的,不要担心别人挑剔
嫉妒的眼光。如果有喜欢的男人,尽管去表达你对他的爱,用你觉得高兴的方式
去表达,不到最后时刻,绝对不放弃。即使有一天你要离开,给别人留个好印象。”
李云儿就是这么做的,然而死了,比预计时间早了三百六十五天。
刘思远回家,阿冬舔着他冒血的伤口,是可口的饮料,费青龙拿出缸子里黏
稠的一团的八仙草和大蓟,那难闻的气味让人想呕吐。涂抹在上面,刘思远昏了
过去。
杀了他?杀了他?然而没有。现在的刘思远,眼角有一滴眼泪。原来,这样
的人,也有眼泪。
他为了什么流泪,别人流泪哀求他的时候,他为什么如此狠心。阿冬凑过去,
拿小小嫩嫩的手指去擦那滴眼泪,抬头看了费青龙一眼,表示疑惑。
江希凡反复想反复想,“她是死了,我还活着,假如她没有死,为什么不打
电话给我。那张幸运符,被透明胶纸粘好的她送给我的幸运符,是否已经过了期,
放在枕头下,怎么依旧梦不到你的脸。神骗了我们,因为我是魔鬼么?”
白洁释然,这样的生活,多么的幸福,多么的简单,老公爱我,儿子孝顺,
衣食无忧,这才是正常的秩序。自私的人,总是过得最快乐。
世间任何的快乐,都是那么短暂。
大结局
李爱书、姜红袖登门来访,白洁和江鼎盛有些错愕,隐约也觉得尴尬。这是
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江希凡执意要去祭奠方芬芬,九月十九,菊花
开得喜悦,整个城市是大墓地,被菊花装扮,落叶是悼念的标志。方芬芬的骨灰
盒,安静地放着,没有人去看她。
本来是可以成为亲家的,因为某些原因却成了仇人。本来是可以相爱到底的
人,因为某些原因却成了陌生人。
“你该还我们了。你毁了我最心爱的孩子。”姜红袖看着这个女人。
“而你,把你自己的孩子也毁了。”李爱书看着这个男人。
李爱书在出发之前打针,然后给姜红袖打,一边问:“痛不痛?”
姜红袖道:“不痛,没有我心痛。”
甲氟磷酸异丙酯,白洁不认识,希特勒认识,麻原彰晃认识,从姜红袖手中
的瓶子蔓延开来,烟雾缭绕。姜红袖并不心痛屋子里其他无辜的人。李云儿不无
辜吗?人人都觉得自己无辜,现实的,是沙林气体吸进去后唇角流出的血。
白洁剧烈抽搐,两分钟,足够对江鼎盛说“爱你”。
说的时候,江鼎盛已经死了,没听到。他的肺比白洁更强壮,萎缩得更快,
所有的肌肉收缩成一团。
死,都没有拥抱在一起。为什么,谁叫你爱我胜过你自己。
农历九月十九,香火旺盛,菩萨菩萨,保佑我吧,让我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吧,菩萨菩萨,让我升官发财吧,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吧,让我考试及格吧。
“让我有后代吧。”刘思远跪在山顶祈祷,观音像很高。花了许多钱,就是
为了可以更近地接近神——可神未必愿意让我们接近。天空是冷冷的淡紫色,浇
铜仪式正在进行。善男信女虔诚跪地。阿冬也学着他的样子跪着,他今天穿着的
衣服是小熊维尼童装,很多大人摸他的脑袋,他今天吃素,所以忍了。
费青龙的那句“我要杀人”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的,含含糊糊,刹那间,
脸上那条大蜈蚣裂开,一张嘴就是一张脸,抱着刘思远一起跳,观音像半红半白,
溅出来的铜水瞬间凝固,犹如我想你的情绪。
全世界,只有她在微笑。
江希凡到李爱书面前,说了两个字“谢谢”。
“这个,你拿去。”李爱书在他离开之前递过一大瓶有标签有生产日期和产
地的药丸。
“是什么?”
“淡忘回忆的药,你太辛苦了。”李爱书道。
这些药太珍贵,大部分只卖给在印尼海啸中生还的但亲人却去世的人。李爱
书是研究者,有两瓶,一瓶送人,一瓶自己用。
总是听晚归的人说,这里有女鬼在湖边画画,头发是红色的,像罗刹。荒芜
的烧烤湖重建,江希凡卖了原来的房子,湖边修建了一所新房子,周围种满昙花,
李云儿喜欢的,她总是后悔来不及看昙花开。
是云儿,我要陪她,她太孤独了,一个人。
药在吃,只记得开心的片断,那些离别的难堪与苦痛,在药的化学作用下变
得又轻又薄。
那是一个黄昏,江希凡午睡起来,外面下雨,冬天的雨让人厌倦,外面有一
男一女说话的声音盖过雨声,打开窗户透气。
就在窗户附近,女孩头发很长,杏黄色毛衣,木头扣子,没有撑伞,蓬乱,
像个疯婆子,声音又粗又大,呼着大团的白气,“那就这样算了吗?”
“算了,是的。”男人撑着蓝色雨伞,站得很远。雨水落入湖心,没有痕迹
地消逝。
“那我们还在一起一个星期好吗?”女孩的声音低了一些,“就偷偷摸摸的
一个星期,我死也甘心了。”
“不行,我不能欺骗我妈妈。”男人说话时没有表情。
“一天呢?”
“不行。”
“为什么?”
“我不能欺骗我妈妈。”
“好吧,那一年好了。”女孩的毛衣已经被雨水浸透,牙齿“哒哒哒哒”地
响。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转身,“我走了,你早点回家,别感冒了,以后也不要
再见面了,我们完了。”
“为什么?”女孩甩了甩鞋子上的雨水。好冷啊,该死的天气,真想抱着这
个家伙去暖和的小饭店吃羊肉火锅,像一年前的今天。
“我不能欺骗我妈妈。我答应她和你分手的。”
“那你爱我吗?”女孩抬头,眼睛里进了雨水,“说完这个,你就可以走了。”
天空突然一阵炸雷,江希凡只看见那男人嘴巴动了动。答案,或许只有他们
自己心里知道吧。
男人走了,一边走一边哼着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
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女孩蹲在湖边哭,脸埋在膝盖里。
江希凡心里一痛,关上窗户。世界一片安静,拿出药瓶,倒了倒,是空的,
最后一颗已经吃完。
天空飘过一片云,缓缓地留恋地飘。江希凡抬头,哦,原来是一片乌云。
湖心的水葫芦枯萎,枯枝烂叶中,阿冬冒出小脑袋,看着那个哭泣的陌生人。
陌生人,要我帮你擦眼泪吗?
糖果给读者的话
每次结束文章,都有一大通感慨,然而,最感谢的,还是我的读者,无论是
BBS 上跟帖的读者,还是现实中的。
其实,我是略带点自卑情绪的写手,当时在网上写,根本没有想到会被人喜
欢,以至于喜欢到现在的地步。文字也是粗糙,不经修改就直接往上贴。写小说
对于我而言,多少有点发泄情绪的意味,我说我是自私的,但你们接受并喜欢,
我因此欢喜雀跃,得到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快乐。
写着写着伤心,跟在故事后面的朋友会安慰我;写着写着开心,会有朋友和
我一起笑。我写着,大家回复着,告诉我阅读的感受,好像自己做的菜被人品尝,
然后别人说“嗯,很好吃”。这样的心情,很喜悦,同时也鼓励我一步一步往前
走。
有人曾经猜测,我胆子很大。其实,我胆子小得要命,怕这怕那。
有人曾经猜测我是个阴郁内向的女子,其实,我很喜欢搞笑。
俗气、明媚,但心底里傻傻的,简单的一枚糖果。
很开心能够因为写小说认识了这么多的朋友,也会因为大家的鼓励而更加努
力。即使是阴天,你们给我制造阳光缕缕,我抬头,于是满脸灿烂的幸福。
后记
一枚糖果和“城市聊斋”
怪力乱神的故事,原本都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