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译者注
① 托马斯·莫尔(1477…1535 ),英国人文主义者、作家、政治家。译者注
我点头表示明白,因为屋子里的光彩、香味、音乐,以及他那出人意料的怪癖的讲话和作派,使得我无法用言辞来表达我对这一切的欣赏。
他站起身,拉着我参观他的这个房间,并且介绍道:“这儿的绘画从古希腊到契马布埃①,从契马布埃到现在。你也看得出来,许多画都算得上是古董一级的。不过,它们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全都起着挂毯的作用。这儿也有一些无名画家的杰作,还有一些著名大师未完成的作品,学术界都不知道这些作品的存在,它们却保存在了我这里。”他突然转向我,说道:“你认为这幅《宝座上的圣母子》怎么样?”“这是圭多②的真品!”我由衷地说道,我完全被这幅旷世之作吸引住了。
“这是圭多的真品!你怎么弄到它的?正如维纳斯像是天下第一雕一样,它是天下第一画。”“哈!”他思绪重重地说,“维纳斯像,美丽的维纳斯像,你说的是梅迪契的维纳斯像吗?那个小脑袋、金头发的维纳斯?”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几乎听不清楚。“就是那个修复了半条左臂、整条右臂的维纳斯像?我认为,正是因为真诚的爱,她那条右臂才修复得那样风情万种。我更喜欢卡诺瓦③的作品!那尊阿波罗像也是个复制品!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是一个有眼无珠的笨蛋,竟然看不出阿波罗那所谓的灵感!我真可怜啊,我竟然情不自禁地更喜欢安提诺乌斯④。苏格拉底⑤不是说过,要雕塑家用整块的大理石去雕刻他的雕像吗?由此看来迈克尔·安杰洛的那几句诗也不过是老调重弹:
‘人人皆知,雅士之翩翩,俗人之龌龊,二者截然不同。但是谁又能立刻准确地说出,这不同的风度举止,究竟是何物寓于其中。’”我觉得这几句诗用在我这位朋友的气质和性格上倒是很合适的。我也说不清楚他那博大精深的精神气概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与常人的大不一样。
我只能说他有一种持续用心思考的习惯。即使在一些极小的小动作中,即使是在诙谐的调侃当中,即使是在刹那间的快乐溢于言表的时刻,他都不失去他这种思索的习惯。
① 契马布埃(1240 —1300),意大利画家。——译者注
② 圭多,13 世纪意大利著名画家。——译者注
③ 卡诺瓦(1757—1822),意大利杰出的新古典全义雕刻家。——译者注
④ 安提诺乌斯(110 —130 ),罗马皇帝哈德良宠爱的娈童,淹死在尼罗河,哈德良在各地为他立祠。——译者注
⑤ 苏格拉底(公元前470 — 前399 ),古希腊最优秀的哲学家。——译者注
然而,在他大谈琐事时那种时而快乐时而严肃的语调当中,我也不断地观察到一种激动的神态——一种动作和语言上的紧张。我总也弄不清他的这种激动和紧张是怎么回事,有时我甚至觉得有点害怕。他还常常将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停顿下来,仔细地聆听,仿佛在等待一个马上就要到来的人,或者是在聆听一种只存在于他自己想象中的声音。
我旁边的土耳其矮凳上放着一本大诗人、大学者波利齐亚诺①写的动人的悲剧《奥菲欧》(第一部真正的意大利悲剧),趁他有一次出神地沉思冥想时,我翻看这本悲剧,发现了一个用铅笔勾过的段落。这是第三幕的最后一段,是全剧中最感人的高潮,尽管这一段的思想内容不太道德,但是每一个男人读到它都会产生一种全新的情绪,激动得发抖;而每一个女人读到它都会深深地叹息。整页纸上都布满了尚是新鲜的点点泪痕,在旁边的空白页上是一首用英语写成的诗,字迹颇为潦草,很难辨认,不像是出于我朋友这种性格的人之手。其文如下:
① 波利齐亚诺(1454…1494 ),意大利诗人和人文主义者。译者注
你主宰着我的一切——爱海的波涛,
你扬起的浪花使我梦魂萦绕。
爱是汪洋中的琼岛,
岛上绿树成荫,
有一个带喷泉的神庙,
神庙中供奉的每一片鲜花
都寄托着我一份爱的祈祷。
啊,花开百日终会凋,
啊,希望之星升得再高
也终会被云彩遮掉!
一个未来的声音呼喊道:
“快来啊,前方多美好!”
但是我的灵魂
却在过去的海峡上方旋绕。
因为,啊,在我心中
生命之光已经熄掉。
雷击过的枯树不会再抽芽,
受了重伤的雄鹰难以再飞得高高。
(这样的话语响彻茫茫海面
直传至陆地和海岛。)
现在我总是恍惚发呆,
灵魂出窍。
即使在深夜的梦境中
见到的也是你那洁白的双脚
在意大利的小河边
踏着音乐的节拍轻盈地舞蹈。
还有你那美丽的黑眼睛
像火一般地燃烧。
啊,我要诅咒,
诅咒那把你从我身边卷走的恶潮,
它把你推向功名利禄,
肮脏的枕头和强暴。
你失去了爱情和宜人的田园,
这里的柳树仍在为你哀哀地轻摇!
我原来并不知道我的朋友懂英语,然而这段文字是用英语写的。这点并没有使我感到惊讶。我非常清楚,他知识渊博,却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博学。
所以无论发现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吃惊的。然而我必须承认,这首诗的成诗地点却引起了我的极大惊异。这个地点最初写的是“伦敦”二字,后来又被小心地划掉了,但是仔细看还可以看出原来的字迹。我说这使我吃惊不小,是因为我记得以前有一回聊天的时候我曾特别问过我的这位朋友,问他过去是否在伦敦遇见过门托尼侯爵夫人(她结婚前曾在伦敦住过几年),可他却回答说(我想我没记错)他从没去过英国首都。我不妨在此提一句,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说(当然我并不相信),我的这个朋友不仅生来就是个英国人,而且从小就在英国上学。
“还有一幅画,”他说,没有意识到我在注意那本悲剧。“还有一幅画你还没看呢。”他撩开一方幔布,展示出一幅与真人一般大小的侯爵夫人阿佛洛狄忒的全身肖像。
她那超凡的美丽在凡人的画笔之下,这可以算是最好的一幅了。昨晚站在我前面公爵府台阶上的那个轻盈的身形现在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但是在她那满脸的笑容中却潜藏着(这简直太反常!)那种时不时会呈现的忧郁,这种梨花带雨般的忧郁成了这位美人的一种不可分割的特点。她的右手抬在胸前,左手朝下,指着一个样子奇特的瓶子。一只半掩半露的小脚将将挨地。
她那美丽的身体被明亮的空气包围着,仔细看去,隐隐可见一对展开的翅膀。
我的目光从画上转向我朋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查普曼①《忙碌的丹布瓦》中的两句诗:
他站在那里活似一尊古罗马的雕像!
他将永远站下去,变成大理石去迎接死亡!
“好啦!”他终于说道,转向一个由华丽的珐琅和白银制成的桌子,桌子有几个用过的高脚杯,还有两个埃特鲁斯坎②大瓶子,瓶子的样子与画中的瓶子完全一样,我猜想瓶中盛着的是德国高级白葡萄酒。“好啦!”他忽然说道,“咱们喝一杯!虽然现在还早,可咱们还是喝一杯吧。现在确实还早,”他继续说道。这时座钟上那手持金锤的小天使敲响了天亮后的第一个钟点。
“现在确实还早,但这又有什么呢?咱们喝一杯!咱们也敬伟大的太阳一杯,它使这些俗气的灯烛黯然无光!”他同我碰了一下杯之后,自己又迅速地连喝了几杯酒。
① 查普曼(1559—1634),英国诗人和剧作家。——译者注
② 意大利的古代民族。——译者注
“我的全部生活就是做梦,”他把一个大瓶子举到华丽的烛光下,继续讲了起来,他的声音中又恢复了刚才闲聊时的那种语气。“所以嘛,你瞧,我给自己布置了这么一间梦之屋。在威尼斯的市中心,我还能把房子搞得比这更好吗?你前后左右看一看,这完全可以说是集建筑装饰之大成。多立斯柱与洪荒器皿为伴,古埃及的人面狮身兽趴在金色的地毯上。不过,只有胆小的人才觉得这种效果不协调。正确的位置感与时代感,这在装修设计中是非常困难的事,一旦搞得合适,便会使人产生一种宏伟的气势。过去我本人就是一名装饰家,但是现在我已经打心眼儿里干腻了。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意思,让装修匠为我布置的。我的灵魂是扭曲着的,就像那个阿拉伯香炉。错乱的神经正使我越来越适合于那个我正要前往的更为广阔的真正的梦之国。”他忽然不说话了,垂下头来,似乎在聆听一种我听不见的声音。
他最后终于站起身,抬起头,突然高声吟诵起奇切斯特主教的诗句:
“等着我吧,我向你保证
我将在黄泉与你相逢。”
他好像是不胜酒力,一下子扑倒在矮凳上。
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咚咚的敲门声。我正要去开门,这时门托尼家的一名小侍童已推门进来,他哭着说道:“我的女主人!——我的女主人!——服毒身亡了!啊,美丽的——美丽的阿佛洛狄忒啊!”我慌忙跑到矮凳边,想把我的朋友给弄醒。但是他四肢僵硬,嘴唇发黑,他那刚才还目光炯炯的眼睛现在是直呆呆的。我踉踉跄跄地退回桌边,我的手落在了一个破裂、变黑的高脚杯上,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头闪过,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