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事情多到超出你的想象。」美丽毒药说。
当街友们发现我不是来行神迹的之后,立刻就对我失去了兴趣,当场走得一干二净。疯子信步走入人群中,而街友们很快地把他当作自己人,因为他们看得出疯子跟他们一样,是属于被世界遗弃的那种人。
「我就像是《李尔王》里面那个可怜的汤姆②。」疯子说。
我很想说一句「那就找间女修道院住一住吧!③」不过还是忍了下来。我来这里是有正事要办的。
我穿越了大纸箱跟破帐蓬的迷宫,最后终于在天赋所显示的地方找到了猎人赫恩。他依然蹲在那个潮湿的破纸箱里,身上包着一条脏兮兮的毯子。眼看我和罪人还有美丽毒药来到面前,他整个人都往纸箱里面缩去。我们连哄带骗地叫他出来,不过通通徒劳无功,后来我报上了姓名,他才终于愿意现身。
只见他缓缓地离开大纸箱,脸上充满不确定的神色,有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随时打算逃跑。最后他终于畏畏缩缩地站在我们面前,要不是额头上长了两根雄壮威武的雄鹿角的话,看起来就跟一般衣衫破烂的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他比我想象中要矮小,身高不到五呎,外表十分粗犷,几乎是个未开化的原始人一般。他的皮肤非常粗糙,脸上瘦骨嶙峋,长相奇丑无比,双眼深深地沉在眼眶之中,双唇静静地在潮湿的空气里颤抖。他全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一种带点麝香味的野兽气息,即使在老鼠后巷这种地方依然令人印象深刻。他其中一只巨大的手掌上紧紧地捧着一个用人类头盖骨做成的乞讨饭碗。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神,是不是?」他的声音很深沉、很粗哑,并且带有一种不曾听过的口音。「其实我早就该消失了,只是世界上始终保有一些崇拜我的信徒,可惜大部分都是属于新时代的嬉皮。我呸!这年头我已经没有挑剔信徒的权力了。不管怎样,信仰依然是我力量的泉源。猎人赫恩如今只是哄小孩的传奇故事罢了。我知道、我了解,这个时代再也没有人愿意在鲜血祭坛前崇拜神祗了。我不怪他们,一点也不。反正我向来不是人们喜爱的神。赫恩代表了追逐、狩猎以及杀生,向来就让人联想到浸在鲜血中的尖爪跟利牙。」
他越说越流利,仿佛渐渐回想起说话的感觉。「人们献上祭品,为的是祈求狩猎时的好运、祈求好天气、祈求敌人的死亡,同时也希望我不要现身骚扰他们。我曾经是名危险而又善变的神,非常喜欢作弄凡人。没错……不可一世的赫恩,掌握了强大的原野神力,对信徒索求无度,视人命有如草芥。然而,只要是受我保护的凡人,绝对没有任何势力胆敢动他们一根寒毛!不!不……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你们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诸神之街有更多更强大的神祗,而且收费都很合理。我已经失去力量,心中也不再保有秘密,就连一点睿智的建言也无法提供。」
「我们是来打探消息的。」我说。「我们在寻求答案。」
赫恩像狗一样摇着脑袋。「什么都不知道,再也不知道了。世界变了,喔,没错。森林消失了。被城市取代了。钢铁、巨石、砖墙……这些东西里所蕴含的魔力通通不认识我。我讨厌城市、讨厌夜城、讨厌变老。只要活过一定的岁数,你就有机会见到曾经在乎的一切通通在你面前腐败、堕落、消失。」他突然看着我道:「我认识你,约翰·泰勒。我绝对不会在你脚边下跪,成为你的信徒。你到底想干么?你要问什么问题?」
「我想了解古老的年代。」我说。「英格兰年轻的时候,那个属于你的年代。」
他张嘴大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还记得属于我的光荣年代,骑着月光种马,率领狂野狩猎,在漆黑的夜色下畅快地猎食着人类。很久很久以前,人类是我的猎物,而如今,我却因为人类的遗忘而凋零衰败。任何人都可能面临跟我相同的下场,喔,没错。只要一个不小心,你就可能自权力顶端跌落,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人们变成农民,不愿意继续打猎,小村庄也渐渐变成大城市。森林的范围逐渐缩小,我的能力也大幅缩减。人类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我的魔法就越来越虚弱。城市……夜城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也是世间一切腐败的开始。」
「夜城并不是第一座城市?」罪人问。
赫恩再度笑道:「关于这一点,在我的年代之前就已经众说纷纭了,去问更古老的神,那些打从天地初开就已经存在,至今依然屹立不摇的生命。那些比我更野蛮、更残酷的家伙。」
「我听说……」我小心地问。「夜城的起源跟我母亲的身分息息相关。你对这点知道多少?」
赫恩耸耸肩道:「不确定。我想没有人可以肯定你母亲的身分。我是有个看法,不过看法这种东西就跟屁眼一样,每个人都有一个。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你母亲乃是仙后麦布,妖精国度的第一任女王,比仙后泰坦妮雅的年代还早,美丽的泰坦妮雅。我记得麦布,有如曙光一般的美貌,有如四季一样的强大。她行走于闪电之中,舞动在月光之下,一个表情就足以挑动人心,一个眨眼就能够忘却一切。仙后麦布,受人景仰同时又让人惧怕。妖精们已经鲜少提起她了,不过她们对她的恐惧依旧,一直害怕她会重临世间。由于大家都偏好可爱的仙后泰坦妮雅,所以刻意忽略麦布,甚至在历史及传说中将她除名,可是,世界上还是有些古老生命记得仙后麦布的。」
「出了什么事?」我问。
他轻笑一声,笑声非常低沉难听。「去问不知死活的汤姆·奥桑特④吧。挥舞着宿敌的骨头,啃噬着自宿敌胸口挖出的心脏,在古老的年代里,我们都很认真看待爱情。我们的情感壮大,我们的悲剧凄凉。死亡对我们的影响十分微小,因为我们的故事都具有命运的力量,我们的影响源远流长。」
赫恩侧过丑陋的大头,似乎在聆听一个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我还记得当妖精发现城市、文明,以及冰冷的钢铁已经成为无可避免的趋势时,她们立刻就决定要离开人类的世界。她们踏上了不为人知的小路,退入只有她们才知道的秘密世界里。没错,我早该趁着有机会的时候跟她们一起走的。她们有跟我提过。她们真的有邀请我!跟人类比起来,赫恩一直都跟妖精比较合得来。然而妖精打算永久隐居,我却不愿意就此默默无闻。没错,真该跟她们一起走的。但是不要!我就是要留下来打必输的仗,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世界变成我不认得的模样,完全丧失所有的生存空间。」
「于是,猎人赫恩就变成现在这副德性,隐居在堕落无助的人群之中赎罪。」
「赎什么罪?」美丽毒药问。
他爬回自己的纸箱里,不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上。「去问『荆棘大君』。现在请你们立刻离开。不然我就杀了你们。」
我们转身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在纸箱中哭泣。
我四下寻找疯子的踪迹,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接下来要去哪?」我问。「提供点意见吧。」
「去找荆棘大君怎么样?」罪人建议道。
我脸上浮现一点恐惧的神情,并且发现美丽毒药也一样。我十分严肃地看着罪人道:「除非完全没有其他选择,不然我绝不去找荆棘大君,荆棘大君可是连渥克都不敢轻易得罪的狠角色。为什么提起他?」
「因为赫恩叫我们去找他。」
「那又怎样?还有其他建议吗?」
「好吧。」罪人说。「那去找恸哭者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我们为什么要去找那个疯狂的怪物?」
「赫恩说我们得找更古老的生命。」罪人冷静地说。「而恸哭者就是我所知道最古老的生命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我不情愿地承认道。「恸哭者知道世间所有的秘密,问题是要怎么说服他跟我们谈。在夜城,和颜悦色的强者是存活不了那么久的。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可以肯定恸哭者的真实身分究竟为何,只知道他能够控制强大无比的死灵法力,并且为之疯狂。我甚至不喜欢大声说出他的名字,因为我不能肯定他会不会听到。他可能是一只古老的恶魔,也可能是某位远古的神灵,甚至可能只是一个作错抉择的凡人,没有人知道。有人说他吞噬灵魂……」
「不管怎样,他总是比赫恩老。」罪人固执地说。「如果世上有任何生命知道夜城的起源,我敢说那就是恸哭者了。」
「所以你建议我们直接闯入他的地盘问他?」我问。
「喜欢的话你可以躲在我身后。」罪人说。「看你决定,约翰。你究竟愿意为这个案子走到什么地步?你敢不敢铤而走险,与具有支配力量的神灵对抗?」
「喔,管它的。」我说。「又不是第一次了。」
「男士们……」美丽毒药说道。「我看疯子似乎惹上麻烦了。」
我立刻回头看去,只见疯子在老鼠后巷的纸箱跟帐篷之间跳起了芭蕾舞,所到之处百花齐放,地板及墙壁间处处涌出清澈的泉水。当他一舞终了,一道喷泉自其脚边狂喷而出。一名流浪汉接了一杯泉水,尝了一口,然后兴奋地告诉大家地下喷出来的是纯威士忌。此言一出,所有街友都以全新的目光看着疯子。
他们冲到疯子身边,要求他召唤食物跟水、温暖与光明,以及可供栖身的皇宫大院。他们用力抓向疯子,求恳的声音渐渐变成命令甚至威胁。疯子想要逃开,但是根本无路可逃。我想去帮他,可是我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人。我对着街友大叫,想以我的权威服众,但是他们根本什么都听不见。接着我感到皮肤一颤,心头一抖,于是立刻停下脚步。有糟糕事要发生了,我可以感觉出来。
疯子附近的砖墙融化,地面剧震,似乎有什么怪物正在想办法破土而出。
老鼠后巷里的光线急速变幻色彩,到处都出现没有实体的奇怪阴影。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在四周成形,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再真实。仿佛真实世界的面纱即将揭开,而隐藏于其后的怪物不愿继续潜伏。疯子已经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街友们自他身旁逃开,发出震惊的尖叫,恐怖的感觉迅速向外扩散开来。疯子周围的世界开始崩塌。我抓住罪人的手臂,感到呼吸十分困难,似乎随时会摔入无尽的夜空,永远无法回来。所有的细节都在改变,转眼之间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面貌。一名流浪汉抓起疯子,试图停止一切狂野的变化,可惜在疯子的目光之下,他只有尖声惨叫的份,并在瞬间变为一幅现代主义的油画,不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平面的,而且身体还有不少部分残缺不全。恐怖的是,尽管变成了这副德性,那流浪汉却没有死。疯子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木无表情。
吗啡修女将油画男搂在怀中,一面安抚着他一面向我瞪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带他来的!快想想办法!」
我从口袋里摸出了几样小法器,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冲上前去的时候,罪人突然将我推开。他向疯子迎上,以目光掳获疯子的眼神。就看到他们两人无声地站在原地,迷失在彼此的双眼中,而四周的变化也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过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