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美丽毒药说。「我们是要进去,还在要站在门口讨论策略,直到恸哭者无聊到主动出来找我们为止?」
我看着罪人道:「你女朋友很性急唷。」
「你才知道。」罪人说。
我大步走入,罪人和美丽毒药在我身旁掩护,疯子则在后方殿后。木门在我们进入之后自动关上,不过我们都不感到意外,古老的生命都喜欢戏剧效果。
葬仪社内部的空间比外表看起来要大多了。本来隔成许多间的办公室,如今被打通成一整间巨大的大厅,里面回荡着阵阵的回音以及血红的迷雾。我们看不见大厅另一端的景象,从超高的圆形天花板来判断,大厅另一端只怕离这里还有段距离。我们进入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空间,每一步踏在地板上的回音都要好一阵子才会传回来。有人说空间会因应邪恶的存在无限扩张,而恸哭者的巢穴多半就是属于这类地方。这地方实在太糟糕了,简直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场所之一。我们都感觉得出来,打从血液、骨头以及灵魂里感觉到。
「我喜欢这里。」美丽毒药说。「感觉好像回家了一样。」
空气十分寒冷,但是又很闷。尽管没有任何空气对流,血红的迷雾依然不断地翻滚流转,仿佛拥有自我的意识一样。脚下的石板上染满了来自坟场的泥土,其中一面墙上的彩色玻璃窗外洒入一道道光影,在地上投射出许多圣人及殉道者的不同死法,于血色迷雾的渲染下看来格外诡异。迷雾中的血色来自大厅另一端的黯红光源。这道红光缓缓地脉动着,让我们有种感觉,仿佛走在濒死神祗所流下的血河之中。迷雾中隐隐传来鲜血、腐肉,以及死亡的气息。
「我们终于来到地狱了吗?」疯子问。
「这里不是地狱。」美丽毒药说。「不过从这里可以看见地狱。」
我们继续向前走,大厅好似没有尽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葬仪社里面走了多远。所有人都开始发抖,连疯子也不例外,因为我们体内的暖意已经被周遭的低温一丝一丝地抽出体外。
我们紧紧贴着彼此走路。死去的人们自血雾中走出迎接新来的访客,男的、女的,甚至有些还是小孩,总数超过数百具,每一具都是外表恐怖的尸体。他们身上都带有死亡的伤口,不论是刀伤还是勒痕,每一道都是了结自己生命的印记。他们冷漠地对我们展示丑陋的伤口、干涸的血迹以及断裂的脖子。他们的皮肤完全没有血色,即使是伤口中也只有苍白的腐肉,脸上木无表情,只有透过漆黑的双眼中才能看出他们所承受的无尽苦难。
一支死亡军团,拖着毫无知觉的步伐向前走来,身上的衣物有如稻草人一般残破。他们全都伸出一条手臂朝我们招手,在我们面前让出一条通道。我带着大家走进死人堆里,前面的死人不停让出通路,后面的死人则在我们走过之后立刻封住退路。除了他们要我们前往的目的地之外,我们哪都不能去。有些死人伸手对我拍来,就跟老鼠后巷里的街友一样。他们用毫无生气的眼光看着我,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发出空洞的声音。
帮助我们。帮我们从恸哭者手中解放出来。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们想要躺下,我们想要安息。帮助我们,解救我们,毁灭我们。
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前进。
恸哭者是非常古老的生命,甚至比夜城史上大部分的历史人物都要古老。自杀是他的力量来源,苦难、绝望与死亡就是他的食物。尸体们从四面八方逼近,对我们展现他们脖子上的绳痕,以及嘴中、双眼、后脑上的弹孔,有些尸体的脸孔因为吸入的瓦斯或吞入的毒药而肿大不堪,有些手腕跟喉咙上划满血淋淋的割痕,高空坠下、车辆撞击……所有死者都把自己的死法写在身体上,不是为了警告他人,而是为了见证自己所受到的诅咒。
终于,我们即将来到恸哭者的面前。天花板上挂满了上吊用的绞绳,有如丛林里四垂的藤蔓一般,我们必须要拨开这些绳索才能继续前进。绞绳之后竖立了许多完全用各式各样的剃刀制作出来的雕像,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越了它们。这一切都是恸哭者在家无聊所布置的装潢而已。走到这里,血色的迷雾渐渐飘散,迷雾里隐藏的恶心气味也越来越稀薄。
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我的同伴都没有受到致命迷雾的影响,但是我跟他们却不同。我的脑袋开始天旋地转,我的呼吸也开始不受控制。我的思绪打结,不断重复同样的想法,而且感觉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此时,我才听到独角兽胸针所发出的警告声响。
「毒雾,迷雾中有毒,你这个白痴!保护你自己!快拿芹菜出来吃!」
我伸出麻痹的手掌,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片芹菜放入口中咀嚼。为了随时应付任何可能的突发状况,我总是随身携带一大堆小道具。嚼烂的芹菜尝起来很苦,能在瞬间让人脑袋清醒。这是个老偏方了,但是依然十分有效。乃是许久以前我在鹰风炭烤酒吧里向旅行医者学的。
眼前的地板上堆满了枪械弹药,我们随脚将它们通通踢到一旁,接着踏上一道药丸聚成的彩虹,将满地的药丸踩得嘎嘎作响。死人聚集在我们身旁,我双眼直视前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如今死人已经站满了整间大厅,黑压压的一片,在迷雾之下根本看不到尽头。这是我第一次确定自己没有选错伙伴。除了这三个家伙之外,任何人面对这种场面都会想要转身拔腿就跑,就像我现在的感觉一样。活人根本不应该如此接近死亡。恸哭者的仆人包括从古至今所有在夜城里自杀的人,这表示他拥有夜城第二大的军团势力,只比当权者差一点点而已。当权者会任由这个情况继续下去,纯粹是因为恸哭者从来不对管理夜城的权力感到兴趣。在这个时间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黎明永远不会到来的地方,苦难与自杀绝对不会短缺。
血雾突然往两旁飘开,有如打开了舞台的布幕一般,将恸哭者栖身的笼子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伟大而又恐怖的生命,居住在一个以生锈的黑色金属所组成的笼子之中,而这个笼子则挂在一根将近三十呎高的金属竿子上。笼子外围由许多黑色的铁栏杆交错纵横出精细的图样,而这些铁栏杆的尽头又从不同的角度折向笼子内部,尽数插在笼子里面那具蜷曲的身体上。由于恸哭者的躯体是一层一层蜷缩在笼子之中的,所以很难判断他的实体究竟有多巨大。他的血肉在层层蜷曲之下紧绷到了极点。他的皮肤苍白,汗水淋漓,看不出是痛苦还是欢愉的汗水……不知怎么地,这恐怖的形体之下隐隐散发出一种凡人的原形,或许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是个人类……
至于这个笼子究竟是围绕着恸哭者而建,还是恸哭者一开始就置身其中,就完全不得而知了。笼子的六个侧面完全没有出口。恸哭者超长的四肢沿着躯体外围围绕,一圈接着一圈,全然无视任何解剖学上的规则,单凭着笼子里的铁栏杆加以固定,而铁栏杆插入他身体的地方一点都没有渗出血迹。他的胸口也插满了栏杆,没有任何起伏,看不出呼吸与心跳的迹象,不过浑身浓密的体毛则缓慢地旋转,展现出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规律图样。他的脸挤在栏杆之间,静静地看着他的访客。整张脸在栏杆的挤压之下变得非常地扁,脸皮几乎要撑破,其中一颗眼洞里还插了一根栏杆。他的鼻子已经腐烂,或许是被什么怪物咬掉;耳朵也已经不见了。他的嘴巴是一条化脓的伤口,其后是一排金属烂牙。变形的额头上突出两条干裂的羊角。
光是看上恸哭者一眼就让人够伤心的了。他的外型实在太可怕,太……诡异了。
他身上散发出许多极端的情绪,包括了仇恨、绝望、受挫的需求,以及走投无路的悲伤,而这所有的情绪都包含在一股浓烈的麝香气味之中。当然,这一切通通都不是自然界应有的现象。恸哭者代表了所有恐惧、猝死、不必要的死亡、自杀以及浪费生命,还有包括以上行为所间接影响到的其他人的悲痛与苦难。对恸哭者而言,苦难就代表了食物与清水。
「是哪个笨蛋说要来这里的?」罪人小声地说。这地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压低音量。
「是你说的。」我道。
「你为什么要听我的?」罪人道。
笼子后方的迷雾突然让一阵感受不到的风所吹散,露出一大堆蜂巢愤怒姐妹的尸体。它们的尸体像垃圾一般被任意丢弃,堆得老高,起码有几百具,甚至上千具,足够吓坏任何人。闪亮的昆虫外壳以及所有细长的肢体都已经开始腐烂,恶魔般的面孔冰冷无神,巨大的复眼以及复杂的口器了无生气。蜂巢愤怒姐妹,基因恐怖份子,昆虫界的救星,潜意识心灵的掠夺者,基本上是全世界所有生命都痛恨的一个种族。尽管如此,我依然不喜欢看到它们支离破碎地躺在这里,有如一群献给恸哭者的祭品一般。
恸哭者说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假装是你朋友的人,一个专门在你最脆弱的时候以谎言迷惑你的家伙。
「它们全都在这了。」整个大厅里如今只剩下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它们不久之前来到这里,想要找你,约翰·泰勒。它们打算在这里埋伏暗算你,将你放到解剖台上开膛破肚,好挖出你心中所有的秘密,偷走你所继承的能力并将之据为已有。它们知道你会来。它们从某个神谕口中买到这个消息,只可惜它们没有问得更深入一点。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我的客人,或是我的意图。于是我用它们想听的谎言将它们全部引到我的身边,然后观赏它们在我的影响之下自相残杀,直到最后一只倒下为止。对昆虫而言,它们死前的叫声似乎充满了满足的感觉。如今,它们全死了,蜂巢也将因为它们的死亡而永远空虚。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约翰·泰勒。」
「谢谢你,」我说。「你实在……太客气了。」
「也不算。」恸哭者说。「我不会跟人客气的。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约翰·泰勒?」
「我在调查夜城的起源。」我说。「代表命运女神而来。我的伙伴是疯子跟罪人,以及这位名叫美丽毒药的女恶魔。我已经去找过梅林·撒旦斯邦以及猎人赫恩了。」我绞尽脑汁想要多报上一些名号,不过在恸哭者这么恐怖的角色面前,我能够正常讲话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于是我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比较好。「我想跟你请教关于夜城的起源,与它被创造出来的目的。」
「夜城比我还要古老许多。」恸哭者狡狯地说。「比我认识的所有生命都还要古老。唯一能够告诉你这个答案的人……只有你的母亲。天知道她身在何处。」
「你知道我母亲的事?」我问。
「她曾于世间消失,但如今却又再度降临。我们真是幸运呀。芭贝伦,芭贝伦。数百年前,我们集结了光明与黑暗的大军,好不容易才将她赶出人间。然而要将她带回来却只需要三个愚蠢的凡人就够了。」
「三个凡人。」我边说边想。「当然就是我父亲、收藏家,以及……渥克!」
「当然了,还会是谁呢?他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拥有远大的梦想跟无穷的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