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凡人。」我边说边想。「当然就是我父亲、收藏家,以及……渥克!」
「当然了,还会是谁呢?他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拥有远大的梦想跟无穷的抱负……」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恶心的脓汁自他嘴角流下,以他剩下的一只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用心思索。他提供的线索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话说回来,今天一整天没有任何事情在我意料之中。
「我曾经遇上过原始之神。」我终于开口道。「来自天地初开年代的远古恶魔。当时他们在大殡仪馆里附身了几具尸体。他们提到我的母亲,他们说她是一切的最初,也将在这个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糟糕的一个里再度成为最初。你知道他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吗?」
「她回来了。」恸哭者说。「夜城的一切都会面临改变。我还记得夜城早期的模样,当时还没有当权者来限制大家的野心与欲望。那个年代里,我们通通是自由之身,不管是光明、是黑暗,还是不愿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的人;这才是夜城所代表的精神。那是个怪物与奇迹共存的年代,人们不须隐藏心中的欲望,不管是梦想还是诅咒都能骄傲地去追求,所有的一切都是可能的。如今的我们都与当初想要成为的自己不一样了。夜城在世界初开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从古至今,全世界所有存在过的国度,都不曾提供像当初的夜城那般无拘无束的自由境界。」
「那个夜城……怎么了?」我问。
「我们赶跑了你母亲,因为我们希望能从她的意志中解放出来。然而少了她,我们通通迷失了。夜城的潜力在我们的……局限之下全然崩塌,最后成为一场美梦的阴影。如今,我们所拥有的,只是一个提供些微的野心以及不可告人的娱乐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被标上价钱了。」
「你认识我母亲?」我问。
「或许。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老早就记不清楚了。我连自己的过去都已经遗忘,更别说别人的了。不过我可以肯定,夜城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古老的地方了。」
「在你还是人类的时候?」罪人突然说。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
「人类?」恸哭者语带不屑地说道。「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呀。我是伟大的,我是荣耀的。我一直就存在于此,更将永远存在下去。」
「胡说八道。」美丽毒药说着走到笼子旁边,仔细地端详恸哭者。「你不是我的同类。你是后天变成这个样子,而非天生如此。是整个世界,或是你个人的欲望,造就了今天的你。你的体内没有永恒的印记,你并非来自天堂,也不是来自地狱。你只是一团属于凡间的肉体,具有凡尘的欲望与欺瞒的错觉。」
恸哭者愤怒地怒吼、疯狂地扭动,整个笼子剧震起来,无数的铁锈自栏杆上落下,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任何生命胆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了。我心里感到一阵痛快,差点要伸手鼓起掌来。所有的栏杆都发出扭曲的声响,不过笼子本身却没有崩坏的迹象。恸哭者的皮肤因为剧烈的抽动而裂开,不过依然没有流出任何血液。大厅中的尸体全都开始骚动,弥漫四周的血雾也不断翻滚。空气中流窜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我们全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美丽毒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罪人跟疯子则躲到我的身后。其实我也很想躲。眼前没有任何明显的出口,想要离开葬仪社绝不容易,而惹火一个具有支配神力的怪物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看看满地的蜂巢姐妹就知道了。最后,恸哭者终于安静了下来,那恐怖的目光朝我瞪来。
「想知道你母亲是谁吗?」他语气冰冷地说。「即使我曾经知道,现在也早就忘掉了。或许是有人强迫我忘记,但是他们却没办法阻止我去思考、去推测。我相信她的真实身分就是摩瑞根,塞尔特神话里的女战神,野狼、乌鸦与渡鸦都是她的化身。战场与屠杀的古老女神,身上的衣物就是信徒的内脏,其欢乐的笑声就是聚集部队的战呼。对她而言,每个死去的战士都是她的祭品,每具惨死的尸体都代表了欢愉。有人说她是隐藏在二十世纪之下领导一切的幕后推手,而你就是她的独子,继承了她的血脉,散播着死亡与毁灭。你已经引发过差点摧毁夜城的天使战争了,接下来,你又想干什么坏事,约翰·泰勒?」
「你根本不知道任何跟我母亲有关的事。」我突然从他的言语之中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一切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猜测而已。你为了能够完整地存活在现实之中,而放弃或是失去了自己过去的记忆。唯有如此,你才能好好享受偷取而来的苦难滋味。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母亲的真实身分!你根本连自己的起源都不记得了,还谈什么夜城的起源!」
「无所谓了。」恸哭者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你的旅程将在这里画上休止符。就让过去成为过去。对我而言,现在才是重要的。或许过去的日子并不像我记忆中那般的美好与自由,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任由你威胁到我如今拥有的生活。这么多美好的苦难、奇妙的绝望,以及愉快的诅咒……你打算将这一切通通剥夺。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绝不会任由你挖出任何可能影响到我力量泉源的秘密。」
「你害怕我母亲。」我说。
「但是我不怕你,约翰·泰勃。只要杀了你,让你成为我的手下,就等于是关闭了你母亲回归夜城的唯一途径。我们将会再度获得安宁。」
我瞄了瞄身旁的伙伴,确定他们都还站在我身边,然后抬起头来露出信心满满的表情。想要虚张声势,就该把声势弄得越大越好。「你真的以为有办法一次解决我们四个?你知道我们都是什么人吗?」
「管你们是什么人!」恸哭者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他已经对我们失去兴趣了一样。「你们在我的地盘上,在我的力量影响之下,我会让你们见识到恐怖的景象,让你们宁愿结束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继续看下去的影像。接着你们将会回到人世,受困于自己的尸体中,完全丧失自我意识,永远成为我的仆人。你们所受的痛苦将会足够我继续存在好几个世纪。」
一阵宁静过后,疯子突然开心地笑了出来,打破了恸哭者苦心营造的气氛。罪人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要给我们看什么,笼子里的怪胎?我是罪人,曾经见识过地狱中无尽苦难的罪人。」
「我是美丽毒药,来自炼狱的恶魔。」
「我是疯子,我曾看穿隐藏在世界之后的真相。」
「而我,」我道。「乃是约翰·泰勒,我曾见过的景象绝对超乎你的想象。来呀!恸哭者,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能耐。」
恸哭者再度摇晃起笼子,以一种十分尖锐的声音吼道:「杀了他们!把他们通通杀光!」
在他非人的意志躯使下,所有的尸体自迷雾中出现,迅速向我们移动而来。它们没有任何武器,全凭蛮力及数量的优势将我们团团包围。它们伸出苍白的手臂,自四面八方倾巢而出。奇怪的是,它们似乎完全看不见疯子,它们在疯子的身旁移动,毫不留情地攻向其他人,而疯子只是站在原地,面带忧伤地看着它们。
美丽毒药这时已经杀出一条血路,她在尸群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动,一边高声大笑,一边撕裂身旁的尸体、践踏脚下的残躯。在她欢愉的笑声之下,无数的尸块被抛入空中。对美丽毒药而言,再多的死人她也不放在眼里。罪人皱起眉头看着爱人的行为,不过却没有试图制止她。死人们扑到罪人身上,一爪一爪地击中他的身体,但是却完全无法在这个不被天堂与地狱所接纳的男人身上留下任何伤痕。
我从上衣内袋中取出一口布袋,在身旁的地板上洒了一圈盐巴。死人无法穿越盐圈的范围,于是只好在旁边游走,徒劳无功地挥爪试图将我抓出圈外。我的心跳加速,不停转动身体,随时保持着盐圈的完整。我的呼吸越来越快,几乎到了换气过度的地步。我不喜欢这样。我的力量不足以对抗如此强大的死亡军团。我大声呼唤伙伴,但是他们都距离太远,根本没办法过来帮忙。我瞪视着周遭的死人,在它们的眼中看见无尽的苦难。攻击我们并非它们的本愿。它们是恸哭者的奴隶,所有行动都只是在执行主人的意念。它们曾经鼓起生命中最后的勇气了结自己的性命,希望能够藉此而自所有责任与痛楚之中解放出来,却没想到会被永永远远禁锢在一个更加凄惨的处境之中。死人在这里是得不到安息的,生命中的一念之差让它们全都落到这种下场。
我越想心里越怒,因为我非常明白痛不欲生的感觉,了解想要自杀的痛楚。当年如果稍微再钻一下牛角尖,今天我可能就跟这些可怜的灵魂站在一起了……连死人都得不到安息?我们究竟将夜城变成什么鬼地方了?我的怒火燃满全身,有如一道冰冷的烈焰一般,清醒了我的思绪,平静了我的心灵。我激发天赋,张开心眼,试图找出奴隶与主人之间的关键连结。我的思绪飞奔,瞬间看穿了所有亡者头上都有一条闪亮的银线与笼子里的恸哭者相连。借着这条银线,恸哭者操纵着他的傀儡,控制着他的死人。我以怒火燃放天赋,轻而易举地运用心灵力量同时剪断了每一条银线。
所有死人在那一刹那间停止动作,甚至有些还扑在半空中的也都静止不前。葬仪社里的气氛一变,似乎原本盘踞其中的沉闷气息突然全部消失。恸哭者尖声惨叫,那叫声有如锯开腐肉的电锯,在大厅中引发阵阵回音。死人们的灵魂有如熄灭的星光一般离体而去,身体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终于成为自由之身。它们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整个黑暗的厅堂,然后通通消失不见,奔往早该前去的归属之地。
我从不相信自杀者会下地狱的说法。上帝是不会如此残忍的。
在最后一道灵魂离开之后,我的视野终于回归正常。我看了看四周,发现血红色的迷雾已经荡然无存。罪人和美丽毒药,甚至连疯子都满脸疑惑地看着满地死尸。亡者们全部乖乖躺在地上,再也没有任何抽动的迹象。绝望恐惧的沉重气息完全自大厅之中散去,有如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一般,因为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令人心生恐惧。我们看向空虚大厅的底端,恸哭者所在的位置。黑铁笼子这时已经开始溃败,乌黑的铁锈自所有金属栏杆上剥落。笼子之中,栏杆之下,恸哭者丧失了所有力量,终于恢复原状,变成赤身裸体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脸上流着愤怒与痛苦交加的泪水。他们一分为二,不再是名强者,不再是人称恸哭者的古老神灵。不管他们对自己做了什么,或是受到了什么诅咒,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如此长久的岁月之后再度成为凡人,对他们两人而言必定十分难受。我是有考虑杀了他们,不过实在想不出待他们如此宽容的理由。最后我转过身去,对同伴们点了点头。
「该走了。」我说。「我想我们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们……怎么办?」罪人问。
「让消息传开吧。」我说。「让大家都知道恸哭者失去所有力量,再度成为凡人,到时候他们就会了解苦难的真义。夜城里有太多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