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向埃莱娜告别。
一跨进门槛,我的心就“怦怦”直跳,眼前的景象使我心慌意乱:房间里一片狼藉,床单被单从床上扯了下来,椅子桌子东歪西倒,暖气管凹凸不平,化妆盒里的东西被倒在地上。窗上的玻璃破了两块,还有一些裂了。在这战场似的地方有一股令人恶心的香味。地毯上有几块碎玻璃在闪光。埃莱娜正缩在一个角落里哭呢!她的下巴上有血印,已经干了。脸绷得紧紧的,皮肤就像一张必须晒干的床单。
“亲爱的,我可怜的邦雅曼,他们没伤害你吧?”
她的脸又焦急得抽搐起来,青春和美貌已荡然无存。她翘着嘴唇,缩着嘴。真是可怕:我再也见不到她昔日的影子,眼前的埃莱娜跟斯泰纳画的那个模拟像一模一样。模仿影响了现实。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这样,最真实的总是最后的模样。我把下午发生的主要事情告诉了她,向她揭开了“晾草架”的秘密,并且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不断地重复道:“真是不可思议!让人难以置信!”最后,我终于提到了那桩交易,字斟句酌,并轻声向她承认说我已经同意了。她开始还以为我在欺骗她。
“亲爱的,你争取了时间,你做得对。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不过,你不会离开,是吗?”
我刚给她讲完这个可怕的故事,她还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感到心灰意冷。我告诉她,我别无选择,我要么服从,要么死。斯泰纳答应过我,一切都会好的。埃莱娜松开我,发起火来:
“邦雅曼,他们撒谎,你想想,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住哪里,学什么,他们全都知道。我们闯进他们家里,就像苍蝇撞上了蜘蛛网。冬夜的一场偶然事故使他们轻易地得到了他们本来要到数百公里外寻找的东西。你一敲他们的门,暴露了我们的汽车牌照号码,他们就得到了关于我们的信息。确实有一条电话线坏了,但他们有一台通讯完全正常的无绳电话。”
她提供了详细的证据,证明这是个陷阱,越讲声音越大。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里的东西都被砸得稀烂,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我的自私一直使她感到震惊。
“你一离开这儿,弗朗切西卡就来到了房间。当时,我正在休息。她阴沉着脸,毫不客气地摸我,检查我的牙齿和头发,就像一个马贩子。我推开了她,她把我当作了一个婊子,一个娼妓。争吵中,她对我破口大骂,恨之入骨。我胡乱抓起手边的东西砸她。你看见了,她的左眼下面有一块青肿,那是我用厚厚的《米什兰指南》砸的。当时,我正在翻看那本书,想知道我们今晚将在哪里吃晚饭。再高一厘米,我就砸瞎她了。她败退了,然后又杀回来,把我按在床上,并用一只袖套塞住我的嘴。临走之前,她还警告我:
‘小婊子,你完了。你再也回不了巴黎了。’”
埃莱娜用拳捶着我的胸,表示她理由充分。她左边的脸跳着,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等等,还没完呢!我觉得从第一个晚上起,斯泰纳就真心想让我们走。他喜欢上了我。但那个侏儒通知了女主人,于是女主人从里昂火速赶回,他们强迫老头把我们留下。第二天,老头勃然大怒,原因就在这儿。至于今天下午的这场戏,他们表演得非常出色:他们把你引进地窑,让你感到理亏。他们假装离开,过了一个斜坡,雷蒙就把斯泰纳和弗朗切西卡放下,自己继续前进,到修理厂去找我们的汽车。而斯泰纳和弗朗切西卡则从暗门回到木屋,前者到地下室等你,后者直奔我的房间。他们仔细地在客厅、房间和厨房里做了一些记号吸引你。他们立即就了解了你性格中的某些方面。哪怕你一直呆在我身边,他们也能找到借口来指责我们。”
埃莱娜和我都有对的地方,但她说的话使我感到很沮丧。
“邦雅曼,你明白吗?我们是他们的人质!我们不能相信他们。”
埃莱娜的顽固差点使我发疯。她站在我面前,神情激动地指责我。不管我是受人操纵还是被人蒙蔽,这一点无法改变:他们占优势,我们不得不让步。反抗无异于自杀。我在“晾草架”已经忍受够了。我毫无表情地对埃莱娜重复说,这是一个合同,我不能放弃。我向她保证,任务一完成我就回来。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推开了我,说我是傻瓜、笨蛋。她精神紧张,脸变了样,失去了理智。她想方设法劝我,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泪水汪汪地扑到我脚下,紧抱着我的大腿。
“别扔下我,邦雅曼。求你了,不要走。”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雷蒙进来了——10分钟的限期到了——粗暴地把我们分开。他把埃莱娜的手从我的大腿上掰开,就像解开船上的缆绳。埃莱娜笑了起来,由于恐惧,事情变得可笑起来。她的疯狂变成了暴怒:她猛地扑向那个仆人,那种样子我从来没见过。雷蒙轻轻的一把就推开了她,她抓起椅子的一节短腿又向他扑去。雷蒙一手把我拖出门外,一手挡住进攻。埃莱娜骂他,侮辱他,想打他的太阳穴。她比雷蒙高大。雷蒙松开我,把她甩回屋里,我却帮不上忙。埃莱娜就像一个散了架的玩具,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吓得魂不附体。这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后回忆。我气愤极了,推了雷蒙一把,叫道:“埃莱娜,我爱你!我会回来的。”雷蒙把我拉到楼梯平台上,用钥匙锁上门,然后转过身来。我正想打他耳光,被他挡住了。他把我绊倒在地,用一把钥匙制止了我。
“你别插手!”
他的脸离我只有几厘米,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闻到他口中的青菜味。这个嘴里嚼着口香糖的侏儒教训了我一顿。埃莱娜在门后恢复了理智,一边敲着门框,一边破口大骂:
“我矮小,丑陋,长着疮,穿着马裤,而且还有粉刺。我不符合你们的要求。放我走!”
这时,弗朗切西卡来了,三脚并两步地把我拖下楼梯。她脸上的瘀斑已呈辐射状扩大至眼睛底下,使她的酒糟鼻显得更加难看。我们来到大门口,天已经黑了,外面飘着雪花。吵架之后,严寒一下子把我冻醒了。灯光把院子照得一片银白,我们的车子横停在门口,落了薄薄的一层雪,雪已黏结成粒。斯泰纳的车子响着发动机,亮着灯。他抱着双臂,靠在发动机罩上,正在等我呢!他裹在一件长长的皮大衣里面,竖着领子,头发都结成块了。他显得非常镇静,与慌乱不安的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不起,邦雅曼,让您受惊了。别为埃莱娜担心,我们会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一样照顾她。您会天天得到她的消息的。”
我失望了:这个肩宽体壮的保护人又以“您”相称了。我跟他的距离又拉大了。我们仅仅认识而已。他就像隐居在山中的方济各会修士一样,又跟人疏远起来。但他的手使我感到了温暖。我们俩握着手,沉浸在欢乐之中,站在这座吞噬着我们的灵魂、不祥的屋子前面。突然,“乒乓”一声,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埃莱娜在楼上的房间里大肆破坏。我们的告别因此被打断。
“我去看看。”弗朗切西卡咬牙切齿地说。
“千万别动粗。”斯泰纳提醒她。
他说了我想说的话。雷蒙穿着暖暖的皮袄,已坐在驾驶座上,行李也已在车厢里放好。斯泰纳站在我面前,替我扣好安全带,往我口袋里塞了一张纸,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
“勇敢点,小伙子!我们会有机会进一步认识的。”
一切都过去得那么快,我都没反应过来。在出发前几分钟,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但直到车子开动时我才说出来:
“用什么向我保证你们会放了她?”
但车子已经开走了,车轮发出轻轻的声音,在雪中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我在倒视镜里看见斯泰纳激动地朝我做着手势,作为回答。而埃莱娜则没有向我告别。
于是,所有困难的东西在那天早上都变得简单了:路通了,村庄有人烟了,我们遇到了别的汽车,一辆扫雪车,一辆往路面撒盐的卡车。经过一个小镇时,我借着路灯的灯光,看了看斯泰纳塞给我的东西:那是埃莱娜40岁时的一张画像。我泪流满面,不住地说:“对不起,埃莱娜,对不起。”
雷蒙像疯子一样取笑我。那种笑,我即使闭上眼睛也看得见。他的脸油光光的,就像中国的小漆器。我越哭越伤心,抽泣起来。雷蒙从手套盒里抓起一顶司机的鸭舌帽,戴在头上,说:
“先生,愿为您效劳!”
邦雅曼·托隆沉默了,好像声音被掐断了一样。几分钟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伸了伸腿,关节硬邦邦的,几乎都僵死了。我轻声问:
“后来呢?”
他用手指指天空。黎明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最早醒来的鸟儿已经在抖动身体,广场上有人在开水龙头冲地。水开得很大。圣母院的钟敲了五下,塞纳河两岸的教堂也都敲起钟来。有只鸽子在“咕咕”叫着。
“您不想再讲下去了?”
不想了。他讲够了。在医生到来之前,他想睡上一会。他的面具就像是包着伤口的一副绷带,外壳已被唾沫弄黄了。他戴着羊毛圆帽,活像个穿睡衣的滑雪者,在盛夏时节迷了路。他隐约有点让人厌恶。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您的脸?”
他摸了模自己的嘴唇,好像在碰一个伤口似的。
“当我给您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
“什么时候可以讲完?”
“快了。”
“您知道,我值班值到明天晚上。我们也有个合同。”
在内科大楼的门口,已经有病人在那儿喝咖啡了。也有几个病人在露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天边发白了,照亮了屋顶的钟楼、鸽子和天线。邦雅曼经过时引起了一阵笑声,有人惊异地望着他。看着他矮小的身躯渐渐地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有点怅然若失。
我突然感到很沮丧。我竟然能在两个多小时里不想费迪南,真是不可思议!只要我被邦雅曼的故事吸引住了,我便会忘了一切。惨白的天空好像要出太阳,又好像要下雨。天边那块黑色的东西,似乎是已经过去的黑夜留下的残余,就像一道乌云。我去睡觉了。
在床上,我发现阿伊达缩成一团,半边脸埋在枕头中,双腿弯着,夹着合抱的双臂,被子一直被掀到腰部,露出嫩嫩的肌肤。她这样躺着,好像特别容易受到伤害。她又成了一个小姑娘。
我脱掉衣服,在她身边躺下,用一条薄薄的床单盖起两人。一束头发粘在她的额头上,我把它拨开了。我轻轻地翻转她的身体,让她对着我。她均匀的呼吸轻轻地扫在我的脖子上,耳朵就像两枚贝壳,我真想对着它们讲一些好听的故事。她散发出孩子半睡半醒时好闻的香味,一种温热的奶味。她的四肢像昆虫一样精美,红红的舌尖露在唇边,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她是个典型的孩子,处于人被彻底地分成男性和女性之前的第三态。她不像我们这些按部就班的愚蠢的成年人。
我吻了吻她的眼帘,轻轻地搂着她:“小孤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希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