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的阴影移开了,一缕月光照进来。尽管这黑暗持续得并不久,但是却让他觉得好象渡过了他生命中最长的一段。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个黑影。
那是个两手扶着头的人影,原来好象是整个身体都塞在井口,现在移开了一段,可以看清轮廓了。在井口切成的那一块圆形中,那人也正象皮影戏中的影子一样,很慢地才动一动。
突然,那个人又发出了一阵“咝咝”声。这阵声音依稀也可以听出当中有声调的高低,却只是象气球破了一个小口在放气一样。他没有发出声音,心头象结了冰一样冷。
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又发出了一声持续得很长的“咝咝”声,这是那个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吧。他想着,这时那些腥臭的液体还在滴下来,他的头上、脸上已经沾了许多。也许,这是那个人的口水。
那真的是周保强么?可是从下面看上去,这人影只能看到个轮廓,虽然有些象周保强,但他也不能肯定。
那个人忽然把两只手抬了起来。
这只是个平常的动作,可是,在两手之间,那个人的头离开了脖子,也一下抬了起来。他的心象被猛地扎了一下,一阵刺痛,嘴里也异乎寻常地干。
这是周保强!
周保强把头从脖子上拿下来后,似乎在切口抹了两下。随着这个动作,他又感到几滴腥臭的液体滴下来。这一定是还没有干透的血,想到这个,他也有一阵恶心。可是奇怪的是,现在他却没有刚才的恐惧了,心头也平静如水,波澜不惊。他拼命集中注意力,想要听清周保强说的到底是什么。
周保强把头重新装上脖子,站直了身子。这个动作使得他一下子好象变远了,也变得十分高大,从周保强嘴里又发出了一阵咝咝声,随着这一阵声息,又有一些腥臭的液体飞溅下来,可是他也没有在意,只是努力辨认着周保强的话。
也许是因为气管被割断了的缘故,周保强的声音含混不清,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音节和音节之间象稀泥一样打成一团,但是他突然听到一句相对而言比较清楚的话:“……都在烂下去……”
这话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但是他身上却没来由地一跳,一阵寒意滚过了他周身。
都在烂下去……
这几个字让他若有所思,感叹不已。等他再抬起头,井口重又是一片草叶,周保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但是,沾在他头上和脸上的那些腥臭液体让他知道,刚才并不是做梦。
他正看着,一只苍蝇忽然象出现在空中的一架飞机一样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现在苍蝇很多,平常垃圾堆边总有一大群苍蝇聚集着,人靠近时便又飞散。现在看到这样的一只苍蝇,却一下打破了周遭的一片死寂。
这该是只很肥大的苍蝇,由于有回声,苍蝇扑翅的声音很大,在井里也几乎象是响起了一连串焦雷。这只苍蝇盘旋着落下来,一下落到了他头上。他摇摇头,那苍蝇受惊飞了起来,在井壁撞了撞,又向他头上落来。
这只突然出现的苍蝇几乎象凭空变出来的。也许是周保强的魂灵吧。想到周保强死后变成一只苍蝇,这不由让他感到可笑。然而这苍蝇虽然可笑,却总是不屈不扰要落到他头上,他的手臂又只能伸直了在小范围里动动,刚赶开,又飞来,每当他想要用力向上挪动时便停向他头上,让他疲于奔命。有心不去管它,可是这么只嗡嗡作响的小昆虫却实在太过讨厌,总是有种本能的厌恶。
说不定,这只苍蝇真是周保强变的吧,那么讨厌。
他稍稍停了停,苍蝇又“嗡”地一声落下来,落到他耳边。耳边突然有这样的声音实在让他难受,他摇了摇了头,但是苍蝇没有象刚才那样飞起来,却同长在他皮肤上一样,在他鬓边爬动,又“嗡”一声,爬上了他右耳耳垂。他吃了一惊,还没回过味来,苍蝇已经钻进了耳孔。
他只知道黄蜂爱钻洞的,没想到苍蝇也会钻动。这让他浑身都是一激凛,耳朵里钻了这么只苍蝇,右耳朵一下失去了听力,苍蝇爬动的声音却放大了千百倍,象有一千万只细小的钩子在挖,不疼,但是痒的钻心,而他又根本没办法把手伸到耳边。他象疯了一样摇动头部,但那只苍蝇只在拼命往里钻。也许这苍蝇身体很肥大,仅仅比他的耳孔小一些,一进去便出不来,受惊后只能向前钻。这种奇痒比什么折磨都要难受,他越晃动头部,痒得就越厉害,他的手拼命伸向耳朵,可是肘部被井壁顶住了,怎么也伸不过来,指尖只能扫过自己的头发,除非手臂折断,不然绝对伸不下来了。终于,他再忍受不了这种难受,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
他的声音在井底轰隆隆地响,他也根本没有想到回音竟然会那么大。叫出这一声后,耳朵里血管也象崩裂了,“咚”地一声响,但苍蝇好象也被震昏了,不再爬动。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明明感到耳朵里象塞了个东西,可是手却没办法去碰。还好现在那苍蝇不动了,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持下去。
也许那苍蝇已经钻到了他的鼓膜处,被耳中的耵聍熏死了。现在耳中虽然还有这么个异物,还总算还能忍受。他喘息着,将头靠在井壁上。
喉咙象撕裂了一样痛,火辣辣的,仿佛有一把小刀在割。他又凑到井壁,咬了一块苔藓。苦涩的汁液流进他的喉咙时,有种刺痛,但多少也让干渴的喉咙好受些。
右耳现在已经失去听力了,但左耳还能听到,咀嚼时,耳朵里打鼓一样响。他刚咽下去,却听见有一串脚步声向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惊惶失措。
那又是什么人?他狐疑地看着上面,不知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脚步声马上就消失不见了,不过天空里却亮了许多。
天亮了?
月亮已经看不见了。原先看上去的天空是种灰蒙蒙的暗蓝色,现在却是种带着红黄色的明亮。
也许,是天亮了吧?
他闭上眼。刚闭上眼,耳中突然又听到了一阵警笛。这让他的心猛地抽紧了,一种恐惧感又掩上心头。
警察发现了?刚才这声喊叫一定大得连睡得死死的人也能惊醒,就算他是在井里喊的。只是警察的效率有那么高么?他没有表,也不知道时间,但他也知道自己喊这一声时最多也只是十分钟以前。
耳朵里还留着轰隆隆的声音。他的左耳听力不如右耳,以前感觉不出来,但现在才真正感觉到。他听到了地面的震动,当中还夹杂着断裂声,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他正不知所以,一个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失火了!”
周保强的房子着火了?
他这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来,周保强这房子一定是有小偷光顾了。刚才他那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突如其来,这个小偷本来正从容不迫地进行他的工作,大概被他这声发自院中的闷喊吓得半死,在逃出去时又失火了。
在院子里,不太会被火势波及,他更害怕的是被来救火的人发现。他缩了缩身子,井口现在流光溢彩,倒是光茫四射,周围的声响一定也越来越大,他也感到地面地震动。
这场火一定烧得很大。
外面的声响一片接着一片,即使是地面五米以下,他也开始感到了热力袭来。看着上面忽明忽暗的天空,他突然有些想笑。
在脚步声和汽车开动的声音中,一切都咝咝作响。他忽然感到了几滴热水滴了下来,正打在他嘴里。这几滴水相对而言比较纯净,滴在他干渴的嘴里,竟然有种奇怪的舒适。
这是从消防水龙中喷出的水吧。他张大嘴,希望能再有水滴下来,可是当他刚张开嘴,却听得“轰”的一声响。
这声响动实在太大了,即使他只有一只耳朵有听力,也仍然听得很清楚。这是有一堵墙烧得倒了下来,正好压在井口。他吃了一惊,眼前却猛地暗了,嘴里也有一大堆灰尘涌进来,把他呛得咳了起来。他顾不得吐掉嘴里的灰尘,不顾一切地大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可是喊出的声音沙哑得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的声音简直象两片碎瓷片的磨动,连自己都要听不清。
他呆呆地看着上面。仅仅几分钟以前他还担心别人会发现他,现在他却渴望着能让人发现。他仍在不顾一切地喊叫,可是从他喉咙中发出来的,也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碎片,只怕就算有人听到了,也会认为那只是火燃烧时发出来的。这也许是由于那些苔藓的缘故,也有可能是缺水。虽然在井中,他的下半身就浸在水里,但他现在肯定有些脱水。
可不管他怎么叫,井口已经一片黑暗。那堵断墙压在井上,压得严严实实。在这样一片混乱中,就算他的声音大得比得上摇滚歌星,也极有可能被人忽略的,不用说他现在这种鼠啼似的沙哑声音了。
火在上面仍然在烧着。虽然热气是向上的,但现在也已经感受到井中的温度又高了许多,而空气更污浊了。他记得以前看到过一个资料,说在火灾中真正被烧死的并不多,大多数人在感到烈火焚身的疼痛时,已经先行窒息昏迷了,燃烧足以让一个人身周形成一个只有氮气的环境。尽管这堵墙盖得很严实,他仍然可以看到一些缝隙中透进来的火光,他也仿佛可以看见地面上的火象一只巨兽一样在吞噬氧气,到了井口,贪婪的火舌正舐着地面,象一台高效能的抽气机一样将井中的氧气也抽光。
空气越来越混浊。现在呼进肺中的气体几乎象滚烫的水银,沉重而灼热,肺部本来就被井壁挤压着,现在更加吃力。他的耳朵里,包括那只已经失去听力的耳朵,正在通通作响,血液似乎已经被煮沸了。
如果现在头上冒出青烟来,那也未必不可能吧。在失去知觉时,他这样想着。
※※※
痒。
背上象有一根活动的线,正触摸着他皮肤中的每一个神经末梢,痒得让他难以忍受。
恢复知觉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又是个白天。头顶那堵断墙压得虽然严实,但还有一些缝隙,从中透出一点光来。但这一点光照不亮什么,只是让人有一种稀疏星光的错觉,只是隐隐约约传来的搅拌机的隆隆声让他知道现在是白天。他仰起头,费力地动了动手,只觉浑身都在疼痛。
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往上爬了。身体由于长时间不动,也周身麻木,那一阵痒还是明白无误地传到大脑中,但是手臂由于长时间举着,好象两段绑在身上的木头一样,没什么感觉,半边脸则重得象灌了铅水一样,不自觉地向右边靠。
这不会是梦。他淡淡地笑了笑。不论是多么可怕的噩梦都不会这么长的,长得象一个不会醒的……噩梦。这个喻体和本体混为一谈的毫无语法的想法让他不禁失笑,即使是这样的环境。
背上仍然在痒。他动了动肩胛,但是由于井壁的挤压,使得这个简单的动作也浑身作痛,而浑身的酸痛中,那一丝痒仍然清晰地存在,仍在沿着脊柱向下沿伸,好象有一只虫子在往下爬。
虫子!
他不禁一阵愕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也许,这并不是好象,而是确实。如果真有一只软体的虫子在他身上往下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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