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真是大吃一惊──这实在匪夷所思,一方面是说文茂的痴情,另一方面是这些话居然出自立刚的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直到现在,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某一天不得不这样认为──或许立刚在冥冥的潜意识之中知道自己不久便将永远地离开我,希望在他消失之后,我能从文茂的爱之中得到幸福。
你一定还记得,1998年的那个多事之夏。尤其对长江下游南方诸省的不少人来说,完全是灭顶之灾。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一夜间便使一个个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过,我的家乡杭州是出海口,再加上我老爸老妈住在市中心那座塔楼的22层上,我一点儿也没有替他们担心。而就身处北京的我本身而言,一切更是相距甚远。
据我所知,有史以来,除非追溯到上古时期,被历代皇帝所选中的这座皇城还从来没有被洪水袭击过。我当时完全称得上高枕无忧,除了意识到应该捐一些款给那些被人从树上救下来的孩子们,根本想不到这场灾难会与我产生什么联系,更想不到我会在那个8月永远地失去立刚。
每当回忆起我与立刚分手的那一刻,我总是难过万分──虽然我叮嘱他要小心,但却不知道他真的正面临着危险,更不知道那将是我俩的最后诀别,因而在“新奥尔良”的大门口,我没有与立刚拥抱,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看着他俩上了车。
无论是什么时候,但凡想起立刚,我便感到无尽的懊悔──为什么那天我不坚持去找校长换课,去火车站送送他呢。当然了,我其实明白,即便是那样,就立刚而言,他的命运仍然无法改变,但对文茂就不一样了,或许他的结局会完全不同……
美好的时光
不过,在那个令人伤心的时刻降临之前,我还是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那些日子,初次坠入爱河的我感到无比的幸福。这一切全都是立刚带给我的,他像对待一只小鸟那样呵护着我,除了去上班,几乎所有的时间全都拿来陪我,其实他的英语水平并不比我低多少,当初来听课完全是为了陪文茂,可我们相爱之后,不光是他和文茂的高级班,连中级带初级,甚至包括ABC的入门课他都来听,几乎一节也没落下过。
立刚就是这样,即使教室里早已人满为患,搬一只板凳,他也要坐在后面。他乐此不疲,说不管什么时候,在哪儿,身边有多少人,只要能看着我,就是他最大的快乐。我心里很明白,他当然愿意有更多的时间与我花前月下共享春宵,可我俩总是碰不到一块儿,一般他休息的时候我都在讲课,而我有空的时候他又往往正上班。所以,一旦有了属于我俩的时间,不论是他还是我,都会把那分分秒秒看得比金子还贵重。
你完全可以想象,那年五·一,当得知我有5天的假期后,我们俩会激动到何种程度。尤其是立刚,早在4月的上旬就开始谋划,起先他打算到承德游览避暑山庄和外八庙;后来又想上山西,说要先看看乔家大院,再在平遥古城里开在老巷深宅的一间小旅馆里住上一宿;他甚至还考虑去一趟海南岛,躺在中国最南部的海滩悠闲自得地晒晒太阳。但最终,他决定去周庄,一来可以证实一下那座号称“东方威尼斯”的小镇是否真的那么引人入胜,二来可以拐到杭州,顺便见见我的老爸老妈。
他的话一出口,便得到我的响应。对于那种二人世界,我真是向往已久。早在16岁那年,我就看过一部名曰《旅途》的日本小说。那本书用第一人称的手法,详尽而细腻地叙述了一个中年男子对亡妻的一段回忆。尽管通篇弥漫着浓重的悲伤气氛,我却对夫妇俩当年那次外出旅游记忆犹新。我记得出发前二人如何精细地盘算着怎样才能省钱,如何在一家温暖的小客栈过的夜,如何在第二天早上牵着手,沉默但却长久地坐在海边等等。诸如此类的许多情节至今难以忘却。
一切就这样定了下来。不料4月30号的晚上,都买了火车票,立刚又有了新的想法。当然行程路线并没有改变,只不过他提出带上文茂。虽然我对文茂亦有好感,但那一刻我还是十分扫兴,更对立刚无法理解,“如果这样,我将来是不是要同时嫁给你们俩?”我当时真想这么问他。
最后我还是屈服了。立刚告诉我,他实在不忍心抛下文茂,说他不能只为了自己的快乐而让他最亲密的朋友孤独地度过一个长达五天的假期,尤其在文茂的心境十分糟糕的时刻———就在那年五·一的前不久,为了自己晚年的幸福,他的妈妈离开他奔赴遥远的新疆,嫁给了当初曾经追求她十几载,现如今在吐鲁番经营一座葡萄种植园的一位老爷子。
“对不起,”立刚说,“我真的不能那么做。”
见我点了头,立刚高兴得像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当即拿起电话要通知文茂,可电话还没拨通,他又改了主意,说要去找文茂,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吃过了晚饭,我们俩就去了文茂的家。我们到达的时间是8点半,不算太晚,可文茂却已经睡了。立刚在门上砸了好一通儿,才把他给叫起来。文茂不知道我来了,睡眼朦胧地只穿了条尺寸很小的三角内裤便开了门,赤裸的高大身躯在我眼前一闪。
“你不是要和她玩儿去吗,”他迷迷瞪瞪地问立刚,光着脚边问边往回走,“不跟她在家好好儿准备准备,干吗还往我这儿跑……”
“少废话,”冲我笑了笑,立刚大声说,“我们正要跟你说这事儿……”
“你们?”文茂纳闷儿地在屋里反问。
“没错儿,我们!还不快把裤子穿上,你老师来啦!”
那是我第一次去文茂家。一进门,我立刻就意识到立刚的决定是正确的———房间里是那样的冷清,甚至都让我感到难过──只有几件过了时的家具的客厅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但茶几上孤零零的一只空酒瓶和盛满烟头的烟灰缸却分明显示着主人的寂寞。
对我的到来,文茂毫无准备,他有些慌乱,可还是十分惊喜。文茂后来说,在他的记忆中,那真是我最美的一刻,说看见我时,他甚至觉得整个房子都小了。
像主人一样把我安顿到客厅的惟一一只沙发上以后,立刚兴奋地说了他的计划。
“你们是说……要带上我?”一时,文茂非常激动。
“怎么?你难道不愿意吗?”立刚得意地反问。说话时,他弯着腰,朝鱼缸里的仅有的一条小金鱼张望。
文茂虽然欣喜,可还是表示了自己的迟疑。“这合适吗,”他喃喃地冲我说,“你们好不容易……况且立刚还要去你家……”
“那又有什么,”立刚直起身,回过头来说,“正好陪我拜见老泰山。要是没有你在场,我还不定多紧张呢……”
第二天,也就是5月1号的下午,我们三人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一道上,大家十分快活,火车刚一开动,立刚就邀了个长得并不难看,只是脖子很短的上海姑娘和我们一起打扑克。分配对手时,他执意要与我一家子,可没想到一向随和,从不提出自己的主张的文茂却不同意,坚持要摸牌,“那不成,”他说,“该是谁跟谁,就是谁跟谁!”
结果,文茂摸到一张红桃,立刚不得不懊丧地跟他交换了位置。
我们玩儿得很尽兴,每个人都十分投入,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去吃。我和文茂大获全胜,到了熄灯那会儿,竟然让立刚他们当了六次“猪”。这可不是说我们的牌有多好,完全要归结我和文茂的默契配合,我们总能相互理解,几乎没有出错过一张牌,这不得不令立刚称奇。
“我说,”他感叹道,“你们俩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儿……”
听了这句话,文茂立刻满脸通红。立刚也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一时心不在焉。不过,这只是短短的一刻,很快他便集中精神,继续与我们战斗。
那天夜里车上的人很多,文茂没有补到床铺,为了让我好好休息,他俩把那张中铺给了我,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侧着身,可笑而又亲密地挤在下铺上。
“不不,”见我于心不忍,文茂连忙地欠起身,“我们很好,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那年去牡丹江,我们就是这么睡的……”
可说是那么说,毕竟那张床太小了,直到半夜,我被一阵颠簸弄醒时,仍然听见他俩在下面像两只鸟儿一样唧唧啾啾地唧哝着。
我当时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根本想不到他们是在谈论我。立刚说,就在那一晚,文茂说他其实也爱我,并表示他愿意为我“牺牲一切”的。不过他要求立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千万不能把这一点告诉我。那一刻他相当不放心,非逼着立刚发誓。立刚没办法,只得按照他的意思说了些“不得好死”的话。就算是这样,立刚也没有克制住自己,也加上当时我们正好说到了那儿,那一趟回来没几天,便把文茂出卖了。
我说过,对我而言──无论是他还是文茂,我都感到无法理解,因此我忍不住问立刚:“你把这些告诉我,难道一点儿都不担心吗?”
“担心?”对我的话立刚非常诧异,就好像我提了个十分古怪的问题。他反问我,“你怎么会这么讲?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们俩让我更信任的人了,我怎么会担心你们呢?”
是的,立刚的确是这么说的。说完了这些话,他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沉默了一阵,他接着说:“命运,是命运让我们三个走到了一起,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我们在上海玩儿了一天,去了外滩,逛了南京路,还在黄浦江上的一艘游艇上吃了一顿丰盛的西餐。这其间,我一直为立刚称奇:虽然是第一次来上海,可他对上海的了解却远比从小就往这儿跑的我多得多,不但知道位于长乐茂名路口的艺术剧场1949年以前叫兰心戏院,而且知道徐家汇大教堂的本名是“圣依纳爵天主堂”,而当我们在淮海中路看见那座漂亮的三层白色别墅时,他居然告诉我,那曾经是一个叫“盛宣怀”的富商的宅第。我真有些搞不懂,这一切,他是如何知晓的。
立刚就是这样,似乎世界上的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第二天在周庄也是如此。我们乘着一只平头小船,由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摇着橹,在小河中欣赏沿岸那一座座俊秀的南方小宅时,他再一次提起了威尼斯,说一旦攒够了钱,我们三个一定要去一趟。他讲起了那里,讲起那里的“圣马可广场”和“佩萨罗宫”,以及大运河上的“雷亚尔托”桥和那些叫“贡多拉”的小舟。他讲得十分真切十分到位,不但知道那些他根本没见过的世界著名建筑的历史,建造于何年何月,甚至知道“贡多拉”的长度是11米,由280块山毛榉木板所组成……
当然,现在想起来,立刚当时不乏有些卖弄,但想必你一定能理解,像我这样一个刚刚陷入初恋的女孩子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相反还会对自己的男朋友丰富的知识面大加赞赏。我就是这样,那一刻,心里真是充满愉悦。但对文茂来说就不一样了,每逢立刚在那儿夸夸其谈之时,他总会沉默不语,似乎为自己插不上嘴而自惭形秽。
嫁给我吧
尽管说我那时还十分年轻,可却属于那种很心细并敏感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