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若纯为老夫所罗织,外人只消一番罗列检视,纯属虚构便不辩自明。此类陈述之真伪,仅需略事调查,便能轻易辨明。如此一来,老夫不仅无法以此餬口,更失去身为学者之资格,甚至可能得面对国法制裁。毫无依据信口雌黄,终将使老夫信誉尽失。此类言说,或能投讲释师(注10)、戏作者(注11)所好,但绘草纸(注12)或舞台戏码,可无法视为证据。听似无稽却有史料佐证者,老夫这等学者方能述之。而既是出自学者之口,便较能取信于人。」
原来如此——
他的招敷原来得这么用,又市恍然大悟。
「那么——」
可愿意把这知识借给咱们?又市问道。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知识借了也不会短少。只要有银两当酬劳,需要多少老夫都乐于出借。好罢,两位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知识?」
话毕,棠庵再度蹭起下巴来。
真希望他长了胡子。
「且慢。」
「怎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两位方才提及的西田——可是西田尾扇?」
「噢?你是指为那一家医病的大夫?没错,就这名字。你听说过这号人物?」
「此人——是个庸医。」
「大夫有哪个不是庸医?」
「绝无此事。切勿一竿子打翻一条船。此人医术尚称高明。」
「是么?这种家伙,不都和阴阳师、咒术师一个样?个个阴阳怪气的。」
「不。老夫方才亦曾言及,人之精神难以理论断,但身躯可就不同。若有哪儿不舒服,必有不舒服的理由。只要将此理由除去,病情便不至于恶化。至于兰学(注13),则是将不舒服之部位去除。因此,大夫诊治并非毫无疗效。不过,若理由为精神方面,便须假咒术之力,方能收效。」
「原来如此——」
听来和木匠没什么两样,又市说道。没错,老人回答:
「因此,坊间庸医,不是知识不足,便是技量不足,总有一方略有欠缺。若非因不谙此病而无法诊治,便是技量不足而无从医之。即便如此,仍自称能治愈此病者,便是庸医。」
「尾扇也是有所欠缺?可是医术不够高明?」
「此人医术高明,知识甚丰。但独缺人情。」
「人情——」
「即认为大夫有义务医好病患、减轻其痛楚的同情与悲悯之情。事实上,身为大夫最重要的,就属这点。若以此为动机,有助于增长知识、琢磨医术。」
「分明说自己对人情极不拿手,这下怎说得像你很懂人情似的?」
「当然懂,也明白自己缺了这个。」
因此,老夫才无法成为大夫,棠庵说道:
「老夫——总无法压抑求知欲望,无法设身处地为病患着想。相形之下,尾扇则是以财欲填补人情短少之空缺,方能以行医为业。」
「他是个利欲薰心的家伙?」
是个守财奴,棠庵蹙眉说道:
「尾扇生性见钱眼开,故绝不为穷人诊治。即便习性如此,却甚重视名誉。故此,即便家徒四壁,若是武家,其便欲入门诊之。之所以爱财如命,想必亦非爱慕奢华、或物欲薰心使然,不过是错觉权力、名誉均可以金钱购之。或许——此人对武士身分甚是向往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意即,婆婆支付的遮口费用,正投其所好——?」
再怎么说,旗本家中耆老主动低头,甚至还奉上银两苦苦恳求。若西田真是这么个习性,当然要乐不可支。
「此乃人命相关之秘事,依老夫所见,西田索求的数目理应不小——倒是……」
棠庵突然摆出一脸纳闷神色。
「怎了?」
「噢,又市先生那操京都方言之同伙……」
「可是指姓林的?」
「此事——可是此人向尾扇本人打听来的?」
「不,是同小厮还是男仆什么的探听来的。据说,此人雇用了为数不少的仆佣。」
「这可就奇怪了。」
棠庵说道。
「有哪儿不对劲?」
「风声走漏了。」
「有哪儿——走漏了?这些家伙不都是尾扇的手下?」
「手下?又市先生,尾扇并非盗贼之流,而是个大夫。有的只是弟子男仆,而非手下。此人如此利欲薰心,对弟子或仆佣理应是毫不信任。」
「噢?」
「此人就连对妻室亦甚是提防,常时将财库钥匙挂于颈上,连就寝时亦不离身。生性如此,岂可能将此等有利可图之事告知下人?两位不妨想想,西川俊政无论如何,也是个旗本,石高必不下于二百石。而尾扇——碰巧抓住了这旗本的把柄。」
「意即,不可能仅讨个一回遮口费便善罢甘休,非得来个物尽其用不可?」
「不不。勒索强取,绝非能反复使用之手段,尤其武士并不似扮相般富裕。话虽如此,利用价值却不可轻忽。即便讨不了几个子儿,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可是多不胜数,例如委其为自己与大家牵线结识什么的,大抵都能成事。不过,欲提出此类要求,必得遵守严守秘密之前提。」
「不不——且慢。诊断娃儿死因时,同在现场的弟子不都亲耳听见真相了?」
「并无他人在场。」
「无他人在场?」
「一如和尚,大夫乃可自由出入达官家中之特殊行业。地位如尾扇者,出外诊治时或有小厮代为携行道具,但把脉时并不容许小厮一同入内,而是命其于门外待命。即便是弟子,亦是无从进房,仅可静候于门外。商家或许尚有可能,但武家可不是简简单单便能深入。」
「这——」
若是如此,如今这情况,又是怎么一回事?
「依老夫所见——想必是尾扇门下某一弟子泄了密。至于究竟是在外窃听得来,抑或察觉事态有异而于事后查出,就不得而知了。」
「且慢。你所说的究竟是指——?」
「没错。」
意即,勒索者除尾扇之外,极可能另有他人,棠庵说道:
「自又市先生之同伙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探知看来,真相应是如此无误。不同于尾扇,弟子或小厮仅需赚得蝇头小利,便可满足。由于心狭志低,不仅不如尾勖小心谨慎,也极易泄漏口风。」
「不过——这些家伙有样学样地学主子勒索,究竟——」
目标是什么人?又市纳闷地说道。
「依老夫所见,目标可能有三。首先,是要求封口的始作俑者,婆婆阿清夫人;其二,是最可能因家门蒙羞而受害的夫君,俊政大人:其三——便是阿缝夫人本人。」
「最可能的——会是其中哪个?」
「这……」
棠庵蹭了蹭光滑无须的下巴回答道:
「第一位,阿清夫人,乃雇主尾扇之目标,这伙人理应避之。欲勒索,便得让阿清夫人晓得自己知晓这秘密。如此一来,阿清夫人当然认为尾扇已将秘密外泄,尾扇也将因此失去勒索之机——当然,一己所为亦将为尾扇所察。若欲恐吓取财之事为尾扇所知,自是不妙。故应不可能是阿清夫人。至于夫君——想必也无此可能。」
「怎说?」
「毕竟区区一介小厮,毫无可能面见旗本。此外,俊政大人对实情毫不知悉,理应不可能接受小厮这番说法。甚至怒斥勒索者欺官、当场将之手刃,亦是合于理法。即便不至于如此,俊政大人想必也将先同阿清夫人确认此说之真伪。如此一来,仍是同样结果,不,甚至将更形险恶。」
「如此说来——」
便仅剩此案委托人一个。
棠庵蹙着甚是稀疏的双眉说道:
「如此推论——答案似乎是如此。首先,阿缝夫人对阿清夫人恳求封口一事并不知情。亦即,对阿清夫人知道实情——亦是丝毫不察。」
林藏曾如此言及。
「如此隐情,尾扇家中竟有人知晓,着实教人诧异。此乃家中私事,依老夫所见——应是尾扇同阿缝夫人听取秘情时,碰巧为此人所听闻。总之,假定阿缝夫人不知婆婆要求封口,娃儿乃死于阿缝夫人之手一事亦属实情,那么两位认为,此事可作何推测?」
「能推测出什么?」
「噢,倘若此一罪行真是由阿缝夫人所犯下,既知实情,却似乎未试图守密封口,想必代表……」
「原来如此。」
——代表阿缝夫人认为,实情尚无人知悉。
棠庵颔首道:
「眼见无人调查究责,想必阿缝夫人以为,大夫于检视遗体时未察觉娃儿乃遭蓄意虐死。如此一来——」
「原来如此。有心人只消透露秘密早为一己所知——欲勒索便是轻而易举。尤其以阿缝夫人为对象,更有如探囊取物。」
「没错。自己遭勒索一事,阿缝夫人当然无胆向以阿清夫人为首之家人透露,亦无法与家人谘商。而此人之胁迫行径——亦不为尾扇所察。」
「原来如此。挟同一手段,尾扇可向婆婆、其门下之勒索者则可向咱们的委托人胁迫勒索——」
「想必正是为此——才前来委托吾等不是?」
「有理——」
不过……
「若是如此——依常理,应是委托咱们代为对付那勒索的家伙才是。」
依常理,多是如此。
这……棠庵再度思索了起来。
「或许是因自己确有遭人勒索之把柄,故难以如此言明。对自己犯的罪绝口不提,仅委托他人代为解决勒索,想必就连自己也难以说服;毕竟阿缝夫人似乎是位善人。此外,若是如此委托,阿甲夫人也绝无可能承接。」
的确有理。
「但如此以往——终将身陷万劫不复之境。」
「怎么说?」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人心之欲永无止境。有胆勒索他人者,一度尝到甜头,往后欲罢也是不能。」
一点儿也没错。
又市曾见过的这类家伙,可谓多不胜数。
「——即便对一己所犯之罪有再多悔恨,若是顺从恶徒胁迫,不论财力或精神,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这点道理,就连娃儿也懂。为求避免,必得将一己罪行公诸于世。如此一来,自己的娃儿、夫君、婆婆,恐全家都将被逼上绝路。想必——阿缝夫人正是为此困扰不已,仅能委托吾等这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行业代为料理。」
「原来——除了难耐良心苛贵,或许还有这个理由。」
若真是如此——这启人疑窦的委托方式,便不至于无法理解。
这桩差事之所以启人疑窦,正是因此理应为一己之罪悔恨不已——同时还是个大善人的委托人,言行间总教人感觉似有隐瞒。
怎么看都不相称。
即便有着深深忏悔,似乎仍试图隐瞒些什么——
——倘若实情真如棠庵这番推想……
那么,这委托人便是撒了谎。但撒谎的目的,并非为了营造对自己有利之局面。
遭人勒索也是自作自受,故也仅能默默承受,但委托人之目的,乃回避更多勒索将于未来造成的不幸——不仅是一己,亦将祸及亲人之不幸。意即,此人欲借这番委托,一肩扛下或将殃及他人之灾厄。
的确——比起将银两交付勒索者,交给损料屋或许要好得多。
——不过……
这可真是桩困难差事。相形之下,强迫勒索者罢手要来得容易得多。但仅是如此,并无法将委托人之苦恼连根拔除。
——若是如此。
此番纯属假想,棠庵说道:
「毕竟,就连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