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我对不道德的行为,进行深刻的反剩”“所谓不道德的行为,太笼统了,具体一点说,是什么行为呢?”
“我在拘留所里,熟读了一本有关修养的书,在那本书中有这样的话,说人的幸与不幸,是他本人和他的祖先在过去几十年间行动的总和造成的。这句话过去虽然也听过多次,但自己身受一种彻骨的实感,这还是第一次。”
“你的意思是说,刚才你说的‘不道德’,自己当然也有责任,但你的祖先要负一半的责任吗?”
“是的。”
“你最喜欢读的是什么书?”
“岛崎藤村的《破戒》。”
“你为什么对这本书产生共鸣呢?”
村田和彦踌躇了一下,很明显,他的双眉在微微颤抖。但是,转瞬之间,他好象打开了看不见的心灵的闸堰,奔流般的言语,倾泄而出,这些话是我所想象不到的。
“那是因为我和小说的主人公丑松是同一种人种。我是新平民出身,为了我自己毫无责任的这种血统,我尝够了说不出来的苦楚。”
就在这一瞬间,从旁听席传来了“氨的一声叫喊。正在摘下眼镜的天野检察官,这时也向前探身瞠目而视。法官们也都为之色变。
的确,这是到目前为止谁也不知道的村田和彦的秘密。我自己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感到象是受了当头一棒似的冲击。
百谷泉一郎的话也开始尖利起来。
“你所说的,就是所谓的部落民吧?”
“是的,就是那个几百年以来从事卑贱的职业、受到非人待遇的人种,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在明治年间第一次制定户籍法以前,部落民是不能上户籍簿的,要受与牛马同等的非人待遇。在明治户籍法里,虽然允许了登入户籍簿,但加上了一个‘新’字,有意地把它与一般平民区别开来。”
“有这样一句活:‘上天造人,不分贵贱。’对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待遇,我也感到很大的义愤。你的一生,也是在这种自己没有任何责任的血统的重压之下,在有形无形的苦痛之中生活过来的吧?”
“是的。比方说,就有这样的事情:过去有帝国陆军,军队在各地进行演习,在老百姓家宿营的时候,象我们这样的家庭,想献出一杯茶水都办不到。当然,这并不是出自我们的反抗意识,也不是穷到连一杯茶水也供应不起的地步。而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形成了这种习惯。这大概是因为最初有那种刻薄的人公开说出了‘可不能在部落民那里喝茶’这样的话。而我们在这方面,比一般想象的要敏感得多。我们觉得类似这样的错误可不能再重复出现了。虽然这种自卑感既没有存在的理由,也没有存在的道理,但遗憾的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你出身不好也是造成你在部队里成绩不好的原因之一吗?”
“我认为是这样。当然,等级观念,虽然程度有所不同,在什么样的社会都会有的,但在旧军队里表现得最为突出。一个星星,一个等级的差别,都是非常严格的。当我的上司仅以我的出身为理由,因为很小的事情就对我进行无理迫害的时候,使得我连长官的命令就是陛下的命令这一金科玉律都忘在脑后了。当然随之也就产生了反抗意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再多克制一下自己就好了,但当时我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只蹲了三次班房,这对于我已经是幸运了。”
“那么说,你在西伯利亚反而振作起来,与其说是因为对共户主义思想产生了共鸣,还不如说是因为解除了不合理的压迫而感到心情舒畅吧?”
“我想多半是有这种成分的,至少在苏联人眼里,是把我当做普通的日本人看待的。军官们且不去说它,在我们土兵中间,过去那种等级特权意识,虽然不能说全部,也可说几乎都消失了。日本人畏惧权威的性格,反而在这时候表现出来了。因为对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现在可以自然地行动了,所以反而出过去表现得还要好些吧。”
“关于你的血统的秘密,有不少人知道吧?”
“比如说,部队的战友是知道的。在一般的接触中,即使可以隐瞒过去,但部队里有从户籍簿上抄下来的材料,在长年的部队生活中是无法隐瞒下去的。”
“那么,出席本法庭的证人今野荒树也知道这一秘密吧?”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今野他们可说是对我采取同情态度的。他即便说不上是我的密友,也可说是为数不多的我的理解者之一。”
“那位证人在大理石事件以后骂你是‘人类的渣滓’的时候,是否同时也包含着对你的血统的蔑视呢?”
“当时他确实那样出口骂过我,但他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我当时的所做所为虽然是出自诚心诚意,但因为受了平冈伸的欺骗,在别人眼里,好象我也是个骗子。当时他的发怒,反而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他若是认为我是杀人犯的话,再次说出‘人类的渣滓’这样的话,也是不足为怪的。关于那件事情,现在我仍然觉得对不起他,当然,那时我不是有意犯罪的。我现在一点也没有恨他的意思。”
“伊藤京二也知道这一秘密吧?”
“是的。他当时借了一笔性质恶劣的借款,眼前若是拿不出三十万元钱,他就要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金钱难倒英雄汉,这是人之常情,我也有过这种体验。他厚着脸皮一定要向我借三十万元钱,最初我是断然拒绝了的。但他暗示我若是不借给他三十万元钱,他就要把我的秘密给捅出去。我终于向他屈服了。我自以为在部队里和西伯利亚受到了锻炼,但在我的心灵里依然残存着远远超出我想象以外的弱点。”
“事态发展到这个秘密一暴露就可能成为刑事问题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
“那时我的确感到迷惘。我的错误归错误,若是这个秘密一旦暴露出去,至少在剧团内部,大家对我的看法会骤然一变的。当时,即使我不得不承担责任而退出剧团,但我想还不至于成为刑事问题。但是,当时伊藤君若是不马上把钱还上,他也许同样会落个不退出剧团不行的结果。”
“那么,你的心情是想‘杀身成仁’吗?”
“我可没有那么高尚的气质。只是我从西伯利亚回来以后,对于新剧失去了过去那样的热情,是什么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但至少有一个原因是我已经丧失了做一个演员的技艺。我在当干事的期间,就想转业到其他方面去工作,而伊藤君则是当时剧团瞩望的大有前途的青年,所以我想,创伤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好了。”
“可是,万一成了刑事问题,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我要是承担责任退出剧团的话,是不会闹成刑事问题的。但是,在万一的情况下,我把他给我的借据拿出来为自己辩护,也是可能的。”
“你和你的妻子分居的原因,也是为了这个户籍问题吗?”
“是的,因为我担心这个问题,所以一直没答应她入籍。但是后来她有了身孕,我们也就不能不认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我于是下决心对她讲了这个问题。她一听,脸色变得刷白,说了声‘我受骗了’,就歇斯底里发作起来。怎么劝解她,拿好话哄她,她也不听。她只说了声‘我回娘家去商量商量’就走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件事情当然给了你很大刺激啦。”
“是的。岛崎藤村在他的《破戒》①中说过,‘对任何人也不要说出这个秘密’。当时我深有感慨地重复着这句话。”
“那么,东条康子知道你这个秘密吗?”
“我什么也没对她说,然而她却知道了。在我坚守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她把这件事挑明了。”
“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以后我和康子的关系,只能保持一种精神恋爱的状态了。可是,事实恰恰相反,康子说她是为了从我心灵中彻底除掉这种变态心理而提出这个问题的,她当时是这样说的:‘那不是你的责任,虽说是新平民,也同样是人,同样是日本人。只要有真正的爱情,这种事情,是不成为任何问题的。’一个知道我的出身但能原谅我,不,不是原谅而是打破了那一切而深深爱我的女性就在我的眼前,这时我简直什么都忘掉了,连对方是有夫之妇也全然忘掉了。我的心和身体都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了,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旁听席上发出一阵叹息声。的确,这种行为在法律上只能用“男女关系”一词来表达,但是在被告人适才这一段告白中间,却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生”。当然,这种特殊状态的血泪斑斑的人生,若用法律这把刀子把它横断切开的所,类似目前这样的误解,是随时可见的。对于检察宫来说,虽属不得不这样做,但作为一个辩护律师,也这样死追不放,在我看来,可说是绝无仅有了。
“一月十六日,发生第一次事件那天夜里,东条责骂康子的话中,也提到了这个问题吗?当然你没有直接听到,康子是怎样对你说的呢?”
“提到了这个问题,康子说她丈夫骂我是狗,是四条腿的,还说我是披着人皮的牲口。
并说和这样的男人发生关系的女人,血液都被污染了,简直不是人。从我在部队时的经验和顺子那种狂乱的表现可以想象,康子一时冲动做出一般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是可能的。”
“那次杀人,虽然你事先一无所知,但在心理上也觉得有责任吗?”
“是的。当时我觉得康子的罪也就是我的罪。为了不失去她,我是准备豁出一切的。假如在用汽车运送尸体的途中被发现的话,说不定我会把杀人的责任一人承担下来。”
“现在我要提出一个微妙的问题,我本来是不想问的,但时至今日是不得不问了。所谓新平民,过去是从事杀牛宰马以谋生的。在佛教至上主义时代,这也是被一般人嫌弃的一种原因……即使你自己没有这种经验,但据心理学家说,这种祖先的经验,采取一种潜在意识的形式,沉睡在后辈人的脑子里。当它受到某种冲击的时候,就会突然发作,而使人做出在正常状态下无法想象的异常行动。就说你吧,当自己想要处理东条的尸体的时候,是不是也象你祖先处理牛马的尸体那样,处于无感觉状态之中呢?”
“也许是这样,那时候我好象是被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拉着转似的。先杀死康子然后再自己死去的事情,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但是,假如那里有氰酸钾,两个人一同死去的话,我想我会二话没有立即吞下去的。”
“那么,康子的罪行被发觉的话,当时你会出来自首吗?”
“会的。当然,那样做也不会使康子完全无罪,但是,假如我坚持说是我自己动手杀的,同时叫康子也这么说,那么,我想不论是警察局,检察厅还是法院,都绝对不会断定康子为主犯。在最坏的情况下,也不会判处她死刑吧。这时候,我会把康子还活在世上看做是一线光明,而坦然地——不,含笑地走上绞刑架的。”
我不由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的确,他所想象的事态,不是不可能发生的。那种事态如果发生的时候,我当然也会出席旁听那次审判的。
当然,若是那个裁判,他就不会诉诸如此深刻的灵魂的呐喊了。恐怕只是淡漠地承认自己的罪行,不断维护女方的立场,最后以接受死刑的宣判而告终。
而我在那个时候,也只能作为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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