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岛说:“那我心领了。”
然后他问道:“姑且不管这个,请问府上的神龛有牌位吗?”
“那怎么了吗?”
“能否让我参观一下?”
老人一脸不悦,答道:“那不是什么可以给外人看的东西。”堂岛说:“这样啊”,慢慢地把头转向我。
“关口先生,这位熊田有吉先生在这里住了七十年以上。你有没有什么问题要请教他?”
“这……”
——这个老人会说谎吗?
不能因为对方看起来像个好好先生就相信他。有些奸巧之徒会伪装鲁钝,老谋深算的有识之士也经常诓骗别人。但是……
这个老人可能和别人串通勾结吗?不,他这么做有意义吗?他有什么不惜隐瞒也要守护的事物吗?他有什么即使扯谎也要得到的东西吗?
就像堂岛说的,这里是时间的孤岛。
既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也没有渴望的事物。
昨天与今天相同,今天与明天也相同……
“请问……”
但是……
“你记得十六年前,有一名警官被派遣到这个村庄的驻在所吗?”
老人转向旁边看了一下,他在看渊茫�
“警察一直在下面的村子。”
“不是下面,是呃……这个村落。”
“不知道,不记得。”
“这一带是叫做……”
“听说是韮山村,写这样信就会送到了。”
没错……这里的地址是韮山村。
“请问,有没有类似俗称的称呼……?”
老人紧抿着嘴,摩擦着下巴。“不知道,这里就是这里。”
“那么,你……一直在这里、在这个村子、在这个家……长大吗?”
老人面不改色,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简短地答道“是啊”。
“我爸和我阿公,八成连阿公的阿公都在这个家长大,死在这个家。我也和我爸一样。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娶老婆,以后也会死在这里。儿子已经离开了,不过我要死在这里。”
“令公子是什么时候……”
“不晓得。好几十年前离开,就这么一去不回。只会送钱来,但是人从来没有回来过。”
“不过也没办法。”老人说,进到屋子里头。被裁切成门口形状的明亮户外,只有渊茫桓鋈素⒆拧�
“几十年之间……,一次都没有回老家吗?”
“我连他的脸都忘了。老太婆偶尔会想儿子,哭个不停,不过……没办法。”
“令公子现在在哪里呢?我听说是在县内……”
“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山,只是过下面的村子。”
“令公子寄钱来的信封……还在吗?”
老人无言地推开我,吧嗒吧嗒地走上木板,粗鲁地打开木板门。然后从柜子的抽屉里抓出一叠信封,再次吧嗒吧嗒低走回来,把信封递向我。
我窥看堂岛的反应。堂岛望着天花板,老人维持着递出信封的姿势。结果,我先小声地说了声“谢谢”,收下那叠信封。
信封用捆绳绑住,数量非常多。
“这……”
里面好像还装着纸钞。
“没地方花。”老人说。
不晓得有几年份,积累的金额也许相当惊人了。
我确认信封上的寄件人。
熊田要一……
地址是下田。下田的话,确实离这里不远。和渊茫档囊谎�
这次我望向渊茫昵岬难膊橐涣称1梗业玫嚼先说男砜桑训刂烦诩鞘卤旧希罨剐欧馐保玫航械馈肮乜谙壬薄�
“你确认邮戳了吗?”
“邮……邮戳吗?”
我反射性地拿回信封确认,连去想这有什么意义的工夫都没有。
光线幽暗,戳记模糊不清,我看不清楚。
东……
东……中。
我拿起第一封信,看第二封。
东……东京中……
“东京中央?是东京中央邮局。”
“寄件地址写的是下田,他是去东京有什么事吗?下一封怎么样?”
我连忙看第三封,这封信戳记晕开,无法辨识。但是第四封依然是东京中央局的邮戳。我被一股诡异的焦躁感笼罩。我确认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
“这到底……全都是从东京投递的。”
不知为何,我轻微地发颤,望向熊田老人。
老人依然故我,板着一张脸站着。
“这……堂岛先生……”
“已经可以了吧?再打扰下去,对人家也过意不去。关口先生,喏,快把东西还给人家,我们走吧。熊田先生,打扰你了。”
“啊……”
堂岛随便谢了几句,走出屋外。我匆匆地将信封塞还给老人,迅速而含糊地道别后,连滚带爬似地追上堂岛。
我觉得害怕。
外头褪色了,一片淡褐。
宛如置身梦境……
背后传来关门声。
堂岛已经走了一段距离。渊茫涣巢话玻幻嫫灯祷赝罚幻娓松先ァ�
“堂、堂岛先生……”
“关口先生,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什么满意……这到底是……?”
堂岛停下脚步。
“你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我还……”
“我也莫名其妙。”
“哦?”堂岛笑了。“莫名其妙的话,就这么莫名其妙不也倒好?”
“一点都不好。我……这一带也是我的管辖范围,要是发生了什么可疑的事……”
“没有任何可疑的事。关口先生,你认为那位老人家在说谎吗?”
“这……我想不是。”
换句话说,几乎可以确定是光保错乱了。不过,我也觉得没有见过其他居民就这么断定,似乎太武断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不管见到谁,得到的答案都会是一样。堂岛笑的更愉快了。
“没错吧?那个人看起来不像会说谎。可是……”
“可是?”
“那个叫熊田的人,不是本地人。”堂岛说玩,又迈开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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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这么说。”
“可是你却说他不是本地人,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他没有说谎吗?”
“他没有说谎吧,他这么信以为真。所以对他而言。这就是事实。他根据他的事实,老实地这么告诉我们,所以他并没有说谎。”
“信以为真?”
“没错。关口先生,你也看到那件茅厕的装饰了吧?”堂岛面朝前方,向我问道。
“看到是看到了……,那怎么了吗?”
“那个老人家称它为‘雛公主’。其实,我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来的。例如说,厕所的神也有许多种。在寺院之类的场所,祭祀的是鸟樞沙摩明王(注一:佛教中的神明,以圣火烧尽人世烦恼与污秽。由于厕所自古便被视为怨灵及恶魔的出入口,所以有借由鸟樞沙摩明王的火焰来清净它的信仰。),常会贴上它的符。中国的厕神叫紫姑神(注二:紫姑是中国民间传说中一个遭正室嫉妒的妾,死于正月十五,因生前常被吩咐清扫厕所,故被奉为厕神。后人在正月十五以稻草等扎成人偶,以葫芦等作为头部,迎接其灵,为“迎紫姑”),它的御神体是葫芦。”
“这又有什么关联吗……?”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这类习俗会随着地方或人家而不同。在厕所设置神龛,祭祀一对男女人偶,作为厕神的凭籍——这种习俗流传的范围相当广,但是地方不同,祭祀的方法还是会有些微的不同。一般都会在每年正月十四或十六日更换新的人偶。熊田先生说已经很久没有更换了,对吧?”
“他是这么说。”
“所以那不是单纯的装饰品。过去一定是信仰的对象。熊田先生知道那个东西必须更换,这一点不会错。伊豆这里当然也有厕神信仰,不过我不曾见过那种形态的东西。如果那是这一带信仰的一般形态,我觉得很耐人寻味。可是……”
“可是什么?”渊茫实馈�
“其实,我曾经在别的地方看过与熊田家式样相同的厕神。是在宫城县的某个地方,陈设的方法完全一样。即使在宫城县内,祭祀厕神的方法也不一而足,称呼也不同。像是御分铜大人(注三:音译,原文作“ オフンドウ様”)或御黑纳大人(注四:音译,原文作“オヘ蕵敗薄。漓敕椒ㄒ膊煌5窃谛芴锛遥浦r公主。”
堂岛似乎很开心。
“雛公主……这是在特定的地区才通用的名称,而非广泛的称呼。说到雛公主,一般指的是桃花节(注五:即三月三日女儿节,这天有女儿的人家会装饰女娃娃庆祝。)的女娃娃。那特殊的摆设法,还有特殊的称呼都一样的话,实在难以说是巧合。”
“那么堂岛先生,你是说那个熊田先生……”
“是的,他八成是宫城县人。搬到这里,顶多是十四、五年前的事。”堂岛干脆的说。
“可、可是……”
“他讲话的腔调也不一样,不是这一带的口音。那个老人家沉默寡言,所以听不太出来,不过他今天说了不少话,我完全听出来了。他平素似乎也和村人不相往来,所以才没有露出马脚吧。还有那些信件……”
“啪沙”一声,披风扬起。
“那是他儿子寄来的十四年份的生活费对吧?但是十几年前离开家里的其实并不是儿子,而是熊田先生。熊田先生离开宫城县的家……”
“那……那么……”
“这里……一定就是那个户人村。”堂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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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没有人错乱。熊田先生是被赋予了过去,被某人。”
“你是说……记忆被操纵了?”
“记忆?”渊茫⒊銎婷畹纳簟!霸趺纯赡苡姓庵质隆靠墒切芴锾�
“熊田太太也一起卷了进来——不,应该说这个村落的人全都是从外地卷来的。”
“简直胡说八道,我才不信!”渊茫俅稳频教玫好媲啊!笆怯媚Х穑炕故侨淌酰空庵质履挠锌赡馨斓玫剑 �
“办得到,这一点都不难。不是把所有的记忆调换,只要稍微改变一下对地点和土地的认识就行了。可是正因为如此,无所谓的部分——例如祭祀厕神方法的记忆,就这么保持原状了。”
“这、这……”
堂岛笑出了鱼尾纹。“据我推测,住在这里的人,是从规模相同的其他村落集体迁移过来的。因为人际关系的记忆是很难修正的。”
“骗人,我不相信!”渊茫档馈�
我了解他的心情。这种是与其说是无法置信,更接近不愿意相信。但是……我已经相信起堂岛的话了。
因为我……
“警察先生。”堂岛以嘹亮的嗓音说。“这座村子的墓地在哪里?”
“咦?”
“在日本,每个村落都一定有墓地。地下念佛信徒(注一:念佛指的是净土真宗(一向宗)信仰,净土真宗在日本南九州的旧萨摩藩和旧人吉藩等地,自十六世纪以来,三百年间遭到当权者的打压,因而转入地下,以“讲”为组织,一个钟伪装守护着信仰。地下念佛信徒指的就是这些信徒。)和地下基督徒(注二:日本江户时代,将军德川家光发令禁止信仰基督教,一些基督教徒遂假装改信佛教,私底下以各种方式继续信仰着基督教,称为地下基督教)姑且不论,檀家制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