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雷斯笑了。“有人做错了事情,没有人进监狱。”
“英国铁路公司被罚了。”
加雷斯又笑了一下。“是纳税者付的罚金!”
“这有什么不对吗?”
“告诉我,”博克斯一字一句地说,“有多少人死于克拉彭?三十五人,对吗?”
“三十六人。”
“那么如果因为我的过错,而致使三十六个人死于非命,我被罚款,会有别人
替我付罚金吗?”
“你不能这么说。”
“可如果我在打斗中杀了一个人,我就得进监狱。为了酒台后的欢畅,还得有
多少人在克拉彭灾难中付出生命?五十?八十?这个荒唐的世界到底可以接受什么
样的代价?”
空气中隐藏着浓烈的火药味。凯茨突然觉得特别累。酒喝完了,她挥了挥空杯,
然后问了一声她能否说句话。“你们介意吗?”她说。两个男人都说不。彼得向她
挥了挥手。凯茨猛吸一口气。“这没关系。如果它没有改变,那没关系。”加雷斯
动了一下,好像要说话,但凯茨抢先又说了一句:“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大动肝火,
加雷斯,我们不能停止说这些吗?”
博克斯垂着头挥了挥手,但嘴里却说:“好吧。”
凯茨说谢谢。“我现在非常想被灌醉,可以吗?”她平淡地说,“这样好吗?”
“这个想法听起来不错。”莫伊拉说。
“好吧。”加雷斯彻底放松了,“你们每个人还想要些什么?”
36
要想喝醉也有很多种方法。你可以跟一大群同伴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胡侃一气,
嘴里喝着酒,心情却很舒畅。先是喝得迷迷糊糊,然后是思维迟钝,最后是恶心想
吐。这时酒不过是烘托气氛的催化剂,其实即便是可口可乐也能让人醉倒其间。莫
伊拉常和朋友们这样喝酒。
你也可以一心一意去品酒。坐一大群人中间,专心致志地喝着威士忌和伏特加,
周围的喧闹纷繁都与自己无关,只有酒才是你倾吐心声的惟一对象。酒的味道如何
没有关系,身旁的人们也无关紧要,交谈也不过是机械地敷衍了事。这时你会越喝
越清醒,烦恼却也会越喝越清晰。直到最后一刻,你想拔腿离座时,才发现已经被
抽掉了脊梁骨——自己烂醉如泥了。
或者你还可以选择这种方式——明知这琥珀色的苏格兰液体是穿肠毒药,还是
硬着头皮往肚子里灌。你就是要和这酒杯。这酒瓶斗一斗,只希望一醉解千愁。今
天晚上的酒就是这样。大家喝得沉闷无趣,心事重重。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喝毒药,
可谁也不愿意承认,谁也不愿意低头认输。瓦莱丽把这叫作“自杀喝法”。他说如
果这么个喝法,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手枪放到自己的嘴里。今天晚上,凯茨就想当
一回这样的疯狂醉汉。
谁也没看出凯茨的疯狂念头,大家还在继续展开唇枪舌战。彼得想把克拉彭灾
难归咎于英国铁路工程管理部门。莫伊拉则试图替那些工程师开脱,她说他们经常
超时工作。加雷斯倒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他已经开始在中间和稀泥,仿佛这场由他
挑起的争端现在反倒成了别人的错。他说,那些工程师们也得过日子,如果不老老
实实听从部门头头的安排,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要面临丢掉饭碗的危险,工程师
们别无选择。他又说,这些压力虽然表面上都来自于管理层,可这些管理层却也有
自己的苦衷。他们要更新信号机械装置,要保持盈利增长……等等等等。而所有这
些压力实际上都来自于政府孤注一掷地要不断延长英国铁路,并且不顾一切地要攫
取利润。“当然,还有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年妇女组织,以及那些为了早
两分钟到达滑铁卢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月票旅客们。”
凯茨终于忍受不了,爆发出一声怒喝——“住口!”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加
雷斯站起来转身离开,回来时拿来一个盘子,上面盛着酒杯和各种各样的酒瓶。屋
里的气氛冷冷清清。他把盘子放到凯茨附近的地上,在旁边的厚垫上坐下来,然后
把手轻轻搭在她的大腿上,静静地望着凯茨,眼神里充满了期待,等着凯茨抬起头
来。无声的凝视持续了两分钟。
凯茨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博克斯的双眼,心里却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她慢慢
地点了点头。加雷斯递给她一个厚底座的酒杯。她选择了黑方威士忌,然后问有没
有姜。她在等着反驳,但谁也没说话。博克斯给自己拿了伏特加。
七点,大家来到博克斯家中。八点,饭菜已经吃掉大半。九点,吵过一架又回
复了平静。十点,四个人已经醉得嘴皮子都抬不起来了。
十点一刻的时候,凯茨躺在地板上,仰面看着莫伊拉和彼得在上面叽叽喳喳地
聊得火热。凯茨的眼神中只有置身事外的冷漠。她恍惚记起早上曾对莫伊拉说过有
关“心静自然凉”的什么话,但是转眼间就又想不起来了。不过想不想得起来也都
无所谓,反正这会儿对莫伊拉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莫伊拉是第一种醉态。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凯茨也实在提不起精神去帮她。
凯茨觉得自己仿佛就像是面带笑容看着一个人从悬崖上掉下去。凯茨不禁怀疑自己
是否真地关心莫伊拉,或者莫伊拉就像是克拉彭灾难中的死难者,谁也说不清到底
是什么人的过错。凯茨被这个问题弄得精疲力竭,索性不去理会,莫伊拉不过是暂
时的“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当莫伊拉紧紧跟在彼得身后离开时,凯茨轻声嘟
囔了一句:“早上起来可不要怨天尤人哟。”
37
没过多久,加雷斯与凯茨已经在床上翻云覆雨起来。凯茨几近疯狂,绝望地呻
吟着,不顾一切地向加雷斯猛扑过去,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瓦莱丽这个人。当加雷斯在她两腿中间滑下去的时候,凯茨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她
感到很热,但不是因为热情或者欲望,她知道是什么原因。当凯茨意识到为什么会
这样对待自己的时候,她叫他停下来。
“我得走了,加雷斯。”她坚定地说。博克斯充耳不闻。凯茨一把抓住他的头
发。“我现在得走了!”她说道。
凯茨扭动身体挣脱开了博克斯的纠缠。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麝香味和另外一种
刺鼻的味道——恶心的味道。她站在床边,脸上阴云密布。博克斯看起来好像要说
什么。
“我没什么,”她赶紧说,“我在隔壁洗一下澡。”
博克斯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有点发紫。
“必须得去做,”她说,“是不是?”
“我也那么想。”博克斯说。
“而且你有一个很大的、阴险的秘密,对吗?”
“比你所预料的更大,更阴险,凯茨。”
“那你就错了,加雷斯。”
“我们走着瞧吧。”他说道。
她问他有没有埃尔顿·约翰的唱片。
“我有他大部分的唱片,你自己挑吧。”
“还有那一瓶剩下的酒……”
“请便。”加雷斯说。
“多谢。”
凯茨把衣服卷成一团,光着身子离开了博克斯。她找到了埃尔顿的情歌、一个
杯子还有那瓶酒。凯茨泡在日本浴缸里,埃尔顿·约翰的“蓝眼睛”荡气回肠,一
遍又一遍地勾起凯茨深埋心底的感情。原本被酒精浸没的东西,又重新凸现出来,
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不容质疑。凯茨知道自己仍然深深爱着瓦莱丽。凯茨想哭,
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眼泪。
38
闹表被定在四点一十五分。它响得太晚了,没能把凯茨从她的恶梦中救出来,
它也响得太早了,没让她有充足的时间把身体里的酒精减少到正常程度。凯茨醒过
来,醉意未消。公寓是别人的,它带着别人的体味和触觉。她恨不得想跟谁打一架。
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跑步、洗澡、吃早点。莫伊拉现在一定还沉浸在
睡梦中。当她从床上翻滚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呻吟起来。她想着瓦莱丽,渴望拿到
他寄过来的明信片,渴望听到他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消息,渴望他早日回来。
时间尚早,屋外依旧笼罩在夜色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寒风瑟瑟,街道上冬天
的油滑一定还没解冻,不会有什么人。凯茨在黑暗中到处摸索,她穿上那条蓝色的
阿斯克斯短裤,上身套了件博克斯·布朗宁公司的T恤衫,穿上柔软的白袜子。当她
从卧室轻轻地走出来的时候,阿斯克斯跑鞋还拎在手里。
卧室里没有莫伊拉的身影。来到起居室,凯茨才发现莫伊拉倒在地板上一个鲜
亮的日式座垫上面,看起来好像它是从椅子上东倒西歪地拽下来的。身旁有一个翻
倒的酒瓶和一点水痕。水痕是瓶子嘴上的泡沫留下来的。莫伊拉看起来非常吓人,
淡紫色的眼影和睫毛育被泪痕弄得乱七八糟,张着嘴巴,显得出奇的丑。
凯茨把瓶子拿起来,然后轻轻把朋友的下巴合上。莫伊拉翻了个身,喃喃自语
地继续熟睡过去。凯茨把毯子给她拉上,然后溜出门去。
外面非常黑,只有霓红灯招牌闪着微弱的光,把四下无人的街道衬托的越发沉
寂。这是一个的寒冷的早晨,寒风刺骨,她感觉到刺进鼻孔和喉咙的寒冷,但并不
在意。她绕着楼房先满跑了一圈,然后跑向一百码以外的多层停车场。
她经过涂有黑色和黄色条纹的障碍物,入口处弥漫着尿骚和夜晚凉气的混合味
道。每层楼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在闪烁,当凯茨快速跑过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影子
也快速掠过地面上黄褐色的光晕。
停车场一共有八层。到达第四层时,凯茨的肌肉有点酸胀的感觉;到六层时,
感觉到它们在燃烧;到七层时,凯茨似乎都已经听得见凄厉的惨叫。距离楼顶还有
半层时,凯茨脸色苍白,嘴唇也像结霜了似地一片惨白。她运了运气,抬起膝盖为
最后的一跃做准备,就像纵身跃过火圈一样,她向前猛蹿几步,最后一跃,终于来
到楼顶。凯茨在一个卷起来的红色消防水带旁边喘着粗气停下来。眼前的这个城市
还笼罩在黑幕之下。她休息了十秒钟,然后慢慢跑下来。
第二次的攀爬比第一次少用了一秒钟。在楼顶上已经能看见四周的房顶和前方
不远处的大钟。这回凯茨给了自己三十秒钟的休息时间。
第三次她慢了一点,而第四次则跑出了最短的时间,中途甚至还休息了一下。
市中心白塔上大钟的两个巨大的针臂“噔”的一声指向了四点五十分。一分钟以后
凯茨从停车场慢跑出来,穿过马路跑向公寓。
来到一层,凯茨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很亲切,她知道昨晚的事情不可能像酒精一
样消失得那么快。周围的黑暗包住了她的情绪,她知道除了让时间冲淡一切之外没
有别的办法。走进电梯,凯茨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电梯门过了好几
秒钟才打开,这已经足够她看清自己。走进起居室,莫伊拉还保持着半个小时以前
的姿势躺在地上。
凯茨打开浴缸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