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铭吃了一惊,问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他还以为自己的三魂六魄都被打散了。
雪飞鸿用朱砂笔在十几个影子上一一点过,道:“听。”
那些影子经朱笔点过,突然便清晰了许多。杜铭不禁屏气凝神,只听帐中微有风响,那风声似有音律,道:“还我守生正……还我不坏身……”
杜铭激灵灵打个寒战,道:“他们……他们是柳氏的游魂?”
雪飞鸿点头道:“不错!柳氏子孙代代以肉身不腐为荣,其执念早已化同魂魄。他们死后,肉身不坏,一口浊气也固而不化,几百年的培养,早就让他们成精不死。待守生正被盗,肉身化为尘土,自然就失去寄托,那一瞬间,它们纷纷投向自己身边的肉身。你工兵营的弟兄,只怕每个人身上都寄托了十几条亡魂。阴阳不和,七日之内,轻则大病一场将亡魂消化,重则一命呜呼,为亡魂害命。就连你杜将军,恐怕也得头昏脑涨一番。”
见杜铭面上变色,雪飞鸿道:“可是这些亡魂对守生正的感应,也比生人要强出几百倍。我现在再将他们强化,令他们附于杜将军身上,必可带领杜将军找到那盗宝人。”
杜铭面色发白,道:“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变强,我岂不是愈发阴盛阳衰,魂魄不保?”
雪飞鸿笑道:“不必担心!我会压住他们,保杜将军无虞。”朱砂笔一勾,将青魂圈住,往铜镜中一带,青魂化作道道青光,经铜镜反射,又照进杜铭的身体。
杜铭本不敢沾这些法术,还待推托,哪里还来得及?蓦地青魂附体,身子一震,抖如筛糠,双目失神之际,唇上两道鼻血蜿蜒而下。雪飞鸿一掌打在他的额上,叫道:“去夺守生正!”
杜铭仰天怪叫,一头撞出营帐。
雪飞鸿张臂大笑,朱砂笔凭空虚点,大帐之内云气翻滚,宛如龙行。
三
蔡紫冠从地下钻出来,掸掸身上的土,在树根下刨出自己早埋好的包袱水袋,洗了脸,换了一身光鲜衣裳。于是从树丛中走出来的人,就是一个俊美公子了。
头戴逍遥巾,身披绣锦袍,腰缠璎珞带,手摇洒金扇。宽额尖颏,虽然福相稍薄,可是却显得清秀俊美,让人喜爱。他出手阔绰在镇上买了一匹快马。然后,向黎城疾驰而去。
一路上颇有行人注目于他,眼中是穷苦人对上等人的艳羡——能在这样的年景里鲜衣怒马的人,当然是能吃饱的。只不知,如果他们知道,这翩翩公子其实是个靠死人吃饭的盗墓贼,又会做如何表情。
晚上,他在一家小店打尖。
那是一家小小的面店。小二迎上来,蔡紫冠下了马,道:“一碗素汤面,一盘酱牛肉,一壶白水,一壶酒。”小二一呆,既要牛肉,为何又要素面,既要好酒,为何又要白水?可蔡紫冠挥挥手,他就是喜欢这么吃,他喜欢什么味就是什么味。
蔡紫冠转着筷子等面,两根筷子在他左手五根手指间跳来跳去。
这次柳氏墓走得还真险,想不到竟然有军队的人捷足先登。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若不是见机得快,几乎阴沟里翻船了。
他今年不过二十上下,可经他手掘开的大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走惯了阴阳两界,见惯了骷髅尘土,可还是年轻,神色间终归是有掩不去的一点跳脱。
这次他受人之托,盗取柳氏守生正,原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小活,想不到赶到时,却见柳氏的守墓人已经被人杀了。他知道有人进了墓,不得已冒险土遁进去,穿石夺宝,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得手。
现在守生正就在他的胸前妥妥帖帖地收着,恰到好处的一点点温度,让他的心情格外好。蔡紫冠抬起眼来,向柜台后望去。
那站在店里的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一件蓝碎花的夹袄,低头记账时,发髻下纤长的后颈柔和地拉出一个弧度。蔡紫冠的心痒了起来,想一想,站起身来,来到柜台前,“突”的一声将洒金扇合上,单肘担在台上,道:“老板娘?”
那妇人抬起头来,也是抛头露面惯了的,笑道:“客人有什么吩咐?”
蔡紫冠拿扇搔了搔头:“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远远看见老板娘生得美貌,突然想到,有个玩意儿颇似遇着正主儿。”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守生正来,放在柜台上滴溜溜地转动。
那守生正的光芒星星点点地溅出来,映得台面一片蓝白之色。老板娘看了一眼,笑道:“啊呦,真是个好玩意儿!”伸手拈起守生正,仔细端详,道,“这可是什么做的,这么有趣。”
蔡紫冠笑道:“做个簪子,别在老板娘的青丝上,这才让它有点用。”
老板娘将守生正放下来,笑道:“真会说话!我可受不起啊!”说笑归说笑,被客人搭讪得也多了,早就知道没有白拿的东西。
蔡紫冠回头看看正给自己上素面的伙计,半张折扇掩嘴道:“掌柜的管得严么?”竟然明目张胆地勾引起来。
老板娘低头算账,若无其事道:“公子爷,别拿咱们苦命人开玩笑啦!”
蔡紫冠将扇子拢起,摇摇头,叹息一声拿起守生正,叹道:“你呀你呀!有人不要命也要,有人白送都不要!”将石头收了,施礼道,“在下冒犯,老板娘勿怪。”笑嘻嘻地回去,刚坐下,只听老板娘大声道:“小三子,这位客人的面钱免了!”回头看时,老板娘仍是在记账。
一碗素面五文钱,可是好心情却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蔡紫冠哈哈一笑,大口吃面喝酒。
就在这时,突然只听“轰”的一声,有人破墙而入,闯进店来。
烟尘飞溅,颇有几个客人为碎砖击伤。蔡紫冠吃了一惊,站起身一看,只见上午在柳氏墓中所见的那个将军已经杀气腾腾地站在屋中。他两眼血红,脸色却白得发青,如果不是气喘吁吁,几乎不像活人。他的右手提着刀,左手紧紧握着,向着蔡紫冠一步一步来,低沉的声音咆哮道:“拿来……守生正拿来……”
他一闯进店里,蔡紫冠胸前的守生正马上放出更强的光来,映得他胸前一片明亮。伙计小三子壮着胆子往杜铭那凑,叫道:“你是什么人?砸了我们的店,快快赔来!”蔡紫冠连忙喝止:“伙计!别往前!”
他将守生正从怀中掏出,朝老板娘眨眨眼,笑道:“幸好你没要,不然他找的就是你了。”猛地往后一跳,左脚轻轻在板凳上一点,半空中把守生正朝杜铭一晃,笑道:“想要?来拿!”单手捏个法诀,落地时已运起土遁法。
却见杜铭猛地把左手一张,掌心“牢”字化作一道金光,正正罩住蔡紫冠。蔡紫冠双足落地,却没有沉入地下,整个落势消不去,腾腾腾连退数步,“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当”的一声,一锭银子稳稳地落在老板娘眼前的桌上。蔡紫冠强笑道:“饭钱。”原来在腾身而起时,已抛出银子结账。本想来个耍帅,不料却出糗,回头来看杜铭,皱起眉来道:“金汤固步之法?谁写给你的?”
杜铭左手照着蔡紫冠,右手一刀搂头砍来。蔡紫冠弯腰闪过,他被金光限制,不能使土遁,但是本身的行动倒不受影响,向左一晃,把守生正收好,向右边反身扑出,在地上一个单手翻,已跳出金光限制,落下地来一捏诀,嗖的一声沉入地下。
他堂而皇之地沉入地下,整个店中的老板娘、伙计、食客比看到杜铭拿刀砍人吃惊多了。却看杜铭在地面上追上来左手一压,金光照地。
蔡紫冠才一入地,刚要走,却觉身子一僵,周遭的泥土突然间变得铁板似的坚硬,不由大吃一惊。他被泥土箍住,连头都抬不起来,虽然看不见,可猜也猜得到,是被那疯将军又照到了。他此前从来没遇到有人能破土遁,虽然从书上知道有“金汤固步”这种法术,可没想到威力竟能延伸地下。奋力挣扎,可是将法术运到最强,也只有右手能勉强动作。
就在此时,“刺”的一声,他的眼前明晃晃地插进一把刀来。
那正是杜铭的辟易刀。他因为体内有柳氏亡魂,所以对守生正有感应。即使看不见地下,也可以在地上用“牢”字透过地面,正正地将蔡紫冠定住。可是定在地下之后,他仍然看不见抓不着蔡紫冠。本来他被柳氏亡魂附体,早就神志不清,这时候混混沌沌的,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就只知道一刀一刀地向下刺。
一刀一刀刺下来,便在蔡紫冠身前身后乱探,弄不好就是一个灌顶开颅的祸事。蔡紫冠惊出一身冷汗,想向下沉,可是实在被那一个“牢”字钉得好结实,脑子飞转,蓦地想到一个办法,虽然危险,但尚可冒险一搏。
刚好杜铭又是一刀刺下,蔡紫冠运起十足法力灌注在右手上,猛地一探手,闪电般在土里握住了辟易刀的刀背。
辟易刀一刀刺下,猛地一滞,再也拔不出来。杜铭拔了两拔,一来蔡紫冠拼了全力握住,二者泥土本身也有阻力,竟然动也不动。杜铭反应迟钝,只想着加力夺刀,左手便也来握住刀把帮忙。
地下蔡紫冠等的就是这一刹那:杜铭左手一翻,“牢”字金光已然偏转,蔡紫冠身边泥土一瞬间又变得松软舒适。地上杜铭双手握刀,地下蔡紫冠也双手将刀身抓住。地上杜铭奋力上拔,地下蔡紫冠却推着向前急行。
地面上杜铭的力全是朝上使的,被这股横力一推,整个人站立不稳,在地面上急滑七尺,“砰”的一声,一头撞在墙上。
方才他撞墙而入,是先以辟易刀破墙然后才撞的。这次正经拿头来撞,哪会那么轻松?“砰”的一声,昏了。蔡紫冠从地下伸出手来,抓着他的身子一拉,土遁术传导之处,杜铭直沉入地下,只余下一个头,一只左手露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蔡紫冠这才跳出来,伸脚踢踢杜铭,这狼狈将军额上流下血来,脑袋晃晃荡荡,神志不清了。蔡紫冠呼呼喘气,气愤地蹲下来,捉住杜铭的左手,翻开,露出那“牢”字,“呸”地一口口水吐上去,拿大拇指搓了搓,将那金字搓成一团黄垢,然后才在杜铭的头发上把手蹭干净。
杜铭奋力挣扎,可是手脚都被泥土箍住,根本使不上力。蔡紫冠看他摇头晃脑的就来气,一拳打在他的头上,将他打昏了。
蔡紫冠回头看看店里的众人,还没来得及跑的一干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蔡紫冠扒拉扒拉头上的土,来到柜台前,掏出一大锭银子:“老板娘,赔你的墙。”他笑一笑,“再给我来盆洗脸水。”
老板娘连忙招呼小三子打来一盆清水,蔡紫冠刚将脸泼湿,突然身后一声巨响,危急中不及细想,往旁边一闪,只听老板娘一声惨叫。蔡紫冠把脸一抹,回头一看,原来那杜铭居然破土而出了。
他将杜铭拉入地下,撤法离开后,杜铭便完整地嵌入地下,本身泥土没颈,一般人就无法挣脱了,再加上这店里的地面在盖房时都是经过夯实的,瓷实坚固,便是杜铭这样的高手本身也不该再有什么作为,可是这时蔡紫冠一看,只见杜铭周身青气萦绕,居然直挺挺地从地下升起来了。
杜铭手上被写了金汤固步的“牢”字,这是蔡紫冠看见了的。可是在杜铭的身体里还聚集着柳氏的十几条亡魂,这却是蔡紫冠看不到的。当杜铭被蔡紫冠一拳击昏后,那些青魂少了杜铭本身魂魄的压制,慢慢地便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