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毛发蓬乱、装了一肚子律师肉的恶狗之外,没有别的人了。她疯狂地胡乱摆动着右手
去抓床柱,可是她滑下的距离稍稍远了点,深色的红木床柱离她伸开的手指还差半英寸。
“救命!请救救我!救命!救命!”
没有回答。在这个寂静的、洒满阳光的屋子里,惟一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声音:嘶哑、
尖叫的声音,粗重的喘息的声音,以及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除了她自己,没有别的人
在这儿。除非她能回到床上,否则她就要像挂在肉钩上的女人一样死去。只有回到床上,
造成的局面才不会变得更糟:右胳臂不断地往后拉着,形成的角度越来越无法忍受了。
什么也没想或者计划一下(除了有时弄痛了身体还想一想之外),杰西弓起落在地
上的左脚脚跟,用尽全力往回跃,这是她痛苦地扭曲着的身体惟一的支撑点了。这个动
作起了效果,她的下部分身体拱了起来,缚住她右手的手铐链松了下来。她惊恐狂乱地
一把抓住床柱,就像快淹死的女人抓住了救生圈一样。她借助床柱将自己拉了回去,全
然不顾背部和二头肌发出的抗议。当她又回到床上时,使劲用脚击打着床沿,仿佛她刚
才跳进了满是鲨鱼的游泳池,幸而及时发现了,挽救了自己的脚趾。
她终于恢复了先前弯垂的坐姿。她靠在横档上,胳臂伸张着,腰背部靠在浸透汗水
的枕头上,枕套是棉布的,现在已皱得不像样了。她将头懒洋洋地靠在本横档上,大口
喘着气。她的胸前全是汗油,现在连汗也损失不起了啊!她闭上眼,虚弱地笑了。
瞧,这也挺让人激动,是不是,杰西?我想,这是1985年以来,你的心脏跳动得最
快、最猛的一次。那一年你得到了圣诞晚会之吻,和汤米·代尔盖登斯上床,大约那时
你也如此心跳。尝试不会失去什么,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吗?现在你更清楚地知道了。
是的,她知道了别的事情。
哦,什么事,宝贝?
“我知道,我够不着那该死的电话。”她说。
倒真是的。刚才她用脚蹬地时,她是带着惊恐万状的狂热去推的,可是床纹丝未动。
既然她有机会思考了,她很高兴没有动。如果向右边移动了,她就会仍然挂在床边。即
使她能以那种方式把床一直推到电话桌那儿,哎呀……
“我会不幸地挂在那该死的另一边。”她似哭似笑地说,“老天,来个人杀了我
吧。”
看来情况不妙。一个不明的声音告诉她。事实上,看起来有点像是刚得到通知,取
消杰西·伯林格姆的展览。
“另做一个选择。”她声音嘶哑地说,“我不喜欢这一个。”
没有其他的了。首先,没有那么多的选择,而且你已经做过研究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自从这场噩梦开始以来,她第二次看到了法尔茅斯中心大道后面
的小学操场。只是这一次充满她脑海的不是两个小女孩玩跷跷板的情景了。她看到的是
一个小男孩——她的弟弟威尔——在猴架上悬垂穿腿反吊着。
她睁开眼睛,身子放平,仰起头以便更仔细地看到床头板。悬垂穿腿的意思是吊在
一根单杠上,然后引体向上翘起双腿,从你自己的肩膀处穿过,你在一个小轴迅速转动
结束动作,又重新站住。威尔擅长这个把戏,动作做得干净利落。在杰西看来,他仿佛
是在自己的手中翻跟斗。
假如我能那样做呢?就在这该死的床头板上做悬垂穿腿动作,从顶上越过去,然
后……
有好一阵,她觉得这个主意看似危险,却似乎可行。当然,她得将床从墙边移开—
—如果没有地方立足还是不能完成这个动作的——但是她知道她能想到办法的。一旦移
开了床头架(床头与床头架是分离的,掀掉床头架不难),她将朝后翻过去,让赤裸的
脚抵住床头板上方的墙。她一直没能将床朝一边移动,但是抵着墙来推的话——
“同样的重量,十倍的作用。”她咕哝道,“现代物理学大派用场。”
她正要用手去够床头架,打算将它从L型托架上抬起掀掉,突然又仔细看了看杰罗
德这可恶的警察手铐,手铐链短得要命。如果他把手铐卡在床柱稍高一点的地方——比
如说,在第一和第二根横档之间——她可能还会试一下的。这个动作也许会导致一双手
腕骨折,但是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了逃脱,付出折腕的代价似乎是完会可以接受的
——它们毕竟能够愈合的,是不是?然而,手铐没卡在第一和第二根横档之间,而是在
第二和第三根横档上,那有点太低了。要在床头板做悬垂穿腿动作不仅会折断手腕,而
且她下落的身体重量还会使肩膀错位,也就是臂膀从肩窝里脱臼。
带着一副骨折的手腕和错位的肩膀,试图把这张该死的床移到任何地方,听起来很
可笑,是吧?
“不,”她哑着嗓子说,“不太可笑。”
让我们撇开不谈这个吧,杰西。你给卡在了这里。你可以叫我绝望之音,如果这样
使你感觉好一点的话,或者帮你使清醒的神志保持稍长一点时间——天知道,我是通情
达理的——可我是真正的真实之音。这个局面的真实就是,你给卡在了这里。
杰西将头猛地转向一边,她不想听这种自我风格的真实之音。她发现她无法避开这
个声音,也无法避开其他的声音。
你戴着的是真正的手铐,不是那种精巧的小手枷,那种东西在紧贴手腕处有护垫,
还藏着一个逃脱杆。假如有人沉醉这个游戏,玩笑开得过头了,你可以推一下这个逃脱
杆。现在你是实实在在地被锁住了,而且你碰巧既不是神秘东方的苦行者,能把身体蜷
得像椒盐卷饼一样。又不是像哈里·侯迪尼或戴维·考柏菲一样的逃脱大师。我只是讲
述我所看到的情况,对不对?我看到的情况是,你像烤面包一样给卡住了。
她突然记起了日食那天,她爸爸离开她的卧室后,发生了什么——她怎样扑到床上
大哭起来,直到她的心似乎不是碎了,就是化了,要么也许是永远被揪住了。此刻,当
她的嘴开始抖动时,她的神情和当时非常相似:疲乏、迷惑、恐惧、茫然,最后一种神
情占了很大比例。
杰西开始哭起来。可是流了一些泪后,她的眼里不再有泪了。显然,较严格的理智
起作用了。然而她还是无泪地哭着,她喉咙里的呜咽干燥得如同砂纸。
24
在纽约市,今天的节目广播已经宣布结束。面向缅因州南部和西部地区的NBC附属
电台上,取而代之的先是一个当地的访谈节目(一个系着方格围裙的高大妇女在演示如
何简便地用文人煮豆子),接着是一个娱乐节目,名人们在节目里讲笑话,参加竞赛的
人们赢得汽车、游船以及鲜红的灰尘杀手牌真空吸尘器时,高声发出极度兴奋的尖叫。
在风景区卡什威克马克湖岸伯林格姆家中,这位被囚禁的新寡在不安中昏沉沉地睡着了,
又开始做梦了。这个错睡的人处在浅睡中,这样一来梦境更加活跃,也更加让人信以为
真。
梦中,杰西又躺在黑暗里。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像男人的东西——又站在她对
面的墙角里。这个人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丈夫,这是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萦绕在
我们最具病态、最偏执的想象以及最深切的恐惧中。它有着一张怪物的面孔,给人以善
意规劝、心地善良、作风务实的诺拉·卡利根从来不会想到有这种脸。任何一位某某学
科的专家都不能用魔法驱除这个黑色东西。这是一个宇宙的未知物。
可是你确实认识我。有着苍白长脸的陌生人说。它弯腰抓住了箱子的把手。杰西毫
不惊奇地注意到,把手是一根颌骨,箱子本身就是人皮做的。陌生人提起箱子,啪地一
声解开褡绊,打开箱子。她又看到了骨头和珠宝。它又将手伸进那一堆东西里,开始慢
腾腾地一圈一圈地翻动它们,发出非人的咔哒、当啷、啪啪、笃笃各种声音。
不,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不知道!
当然,我是死亡。我今晚还要回来。我想,就在今晚,除了站在墙角,我还要干点
别的。今晚,我想我要跳出来扑向你,就像……这样!
它向前跃,丢下箱子(骨头、挂件、耳环、项链朝杰罗德躺着的地方铺撒开去。杰
罗德伸开手脚躺在那儿,残破的胳臂指向门厅),伸出双手。她看到它的指尖长着肮脏
的长指甲,那么长,真的是爪子了。她气喘吁吁,使劲一挣醒了过来。她的双手还在做
着抵挡的姿势,手铐链摇晃着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含混不清地一遍又一遍低声念叨着
“不”这个单调乏味的字眼。
这是个梦!停下,杰西,这只是个梦!
她慢慢放下双手,让它们重新松垂在手铐里。当然,那是个梦——只不过是昨夜的
噩梦变了个花样。然而它是真实的——天哪,是的。当你认真注意它的细节时,它比槌
球聚会时那个梦境糟糕得多,甚至比回忆日食期间和爸爸在一起的那个偷偷摸摸、让人
不快的插曲更糟。今天早晨,她费了那么多时间来想那个梦境,想更可怕的事情,真是
很奇怪。事实上,她没去想那个有古怪的长胳膊、带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收藏品箱子的
家伙,直到刚才打盹时梦到了它。
她想起了一段歌词,那是后迷幻时期(Latter Psvchedelic Age)的一首歌:“有
人叫我太空牛仔……嘻嘻……有人叫我爱情大盗……”
杰西的心抖动了一下。太空牛仔?不管怎么说,倒挺贴切。一个局外人,一个和任
何事情都了无瓜葛的人,一个未知物,一个——
“一个陌生人。”杰西低语着。她突然记起它开始咧嘴笑时脸皮打皱的样子。一旦
那个细节变得清楚了,围绕它的其他细节也清楚起来。在那大张着的嘴里面,金牙微微
闪光。嘴唇噘着,眉毛乌青,鼻翼翕张。当然还有那箱子,就像你料想的旅行推销员们,
他们赶火车时总有些东西在腿边磕磕碰碰。
停住,杰西——别再让自己恐惧了,别再为那怪物烦心,难道你的问题不是已经够
多的了吗?
真的问题不少。可她发现,那梦一进入思维,好像就刹不住车了。比这更糟的是,
她想得越多,它变得越不像梦境。
如果我当时是醒着的又如何呢?她突然想道。一旦说出了那个想法,她惊恐地发现
她身体的某个部分总是那样信以为真。那个想法就等着她身上其他部分赶紧过来认同。
不,啊,不,那只是一个梦。就那么回事——
可是如果不是又怎么样呢?如果不是又怎么样呢?
死亡。面孔苍白的陌生人同意了。你看到的死亡。今晚我将回来,杰西,明天夜里,
我就要把你的耳环和我那些心爱物放在一起了——我的收藏品。
杰西发现自己在剧烈颤抖,好像是受了风寒。她圆睁的双眼无助地看着空荡荡的屋
角,它曾站在那儿。屋角现在洒满早晨的阳光,耀眼明亮。可是今夜又将是一片黑暗,
鬼影幢幢。她的皮肤开始凸起一层鸡皮疙瘩,逃脱不了的事实又回来了:也许她将死在
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