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眼睛看看卧室,日光又一次拉长变斜了。这全不像法国人称做的“I’heure bleue’
(蓝色时间),可是,现在那个时间迅速逼近了。她听到了门又在嘭嘭作响,闻到了她
的汗味、尿味以及从困乏的胸腔中呼出酸气。一切和过去完全一样,时间已经往前推移
了,幸而不是向前飞逝。当人们从没计划到的打盹中醒来时,常常会出现那种情况。她
的胳膊稍微冷一些了,她想。但是麻木程度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她并没有睡着,也没有
做梦……但是她一直在做着什么什么事情。
我也不能再做了。她想着便闭上了眼睛。她一闭上眼睛便回到了那个不大可能有的
巨大的公用牧地上。那个在小乳房之间竖着个黄色大惊叹号的女孩正在看着她,她的神
情既严肃又可爱。
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尝试,杰西。
那不真实。她告诉宝贝。我已经尝试过所有的事。相信我。而且你知道什么?我想,
要是狗吓着我的时候我没有掉下那罐该死的面霜,也许我就能从左手铐里挤脱出手来了。
真是倒霉。狗在那时进来。要么就是报应。不管怎么说,是件糟糕的事。
那女孩移近了,她的光脚下,草儿在低吟。
不是左手铐,杰西。你能挤脱出手来的是右手铐。这是挣脱的一次搏击,我同意这
一点,这是可能做到的。我想,现在真正的问题是,你是否真的想活下去。
我当然想活下去喽!
她更近些了。那双眼睛——一种烟的颜色,像是蓝色,却又不完全是蓝色——现在
似乎穿透她的皮肤看穿了她的心。
是吗?我感到纳闷。
你是谁,神经病?你以为我想仍然待在这里,被手铐缚在床上,当——
杰西的眼睛——经过这些年以后,像是蓝色却仍然不完全是蓝色的——又慢慢地睁
开了。它们带着惊恐肃穆的神色环视屋内。她看到了丈夫,现在以一种扭曲得走了形的
姿势躺在那里,眼瞪着天花板。
“我不想当天黑了下来,那家伙回来了时,仍然被手铐缚在床上。”她对着空荡荡
的屋子说。
闭上眼睛,杰西。
她闭上了眼睛。宝贝穿着那件旧法兰绒睡衣站在那儿,平静地盯着她。现在杰西也
能看到另一个女孩了——那个皮肤上有丘疹的胖女孩。胖女孩没有宝贝那么幸运。她没
有逃脱掉,除非在某些情况下死亡本身就是个逃脱——这个假设杰西已经变得相当愿意
接受了。那胖女孩不是窒息而亡,就是某种疾病发作了。她的面色是夏天雷雨云的紫黑
色,一只眼睛从眼窝里鼓了出来。她的舌头在双唇之间伸着,在最后的绝境中被她反复
咬得鲜血淋漓。
杰西颤栗着转向宝贝。
我不想像那样结束生命。不管我出了什么事,我不想那样结束生命。你是怎样出来
的?
溜出来的。宝贝即刻作答。从魔鬼手中溜出,逍遥在希望之乡。
杰西筋疲力尽中感到一阵愤怒。
我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见?我掉下了那该死的妮芙雅面霜!那条狗进来使我吃了一
惊,我把它弄掉了!我怎么能——
而且,我还记得日食。宝贝突然打断她,她带着那种对某个既复杂又无意义的社会
习俗不满的神态。这个习俗就是:你行礼,我鞠躬,咱们大家都拉手。我就是这样出来
的。我记得日食,记得日食进行时平台上发生的事情。你也得记住。我想,这是你得到
自由的惟一机会。杰西,你不能再回避矛盾了。你得转过来面对事实。
又来了?只有那件事吗?杰西感到一股深不可测的疲惫与失望汹涌而来。有一两分
钟,希望差不多回来了。可是这里对她来说,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什么。
你不理解。她告诉宝贝。我们以前走过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是的,我想,我爸
爸当时对我做的事可能与现在发生的事有关。我想,这至少是有可能的。可是,在上帝
终于厌倦了折磨我,决定放下窗帘之前,有那么多别的痛苦要经受,为什么还要再次经
受所有那些痛苦呢?
没有回答。那个穿蓝色睡衣的小女孩,那个曾经是她自己的小女孩消失了。杰西闭
上的眼睑后面只有黑暗,就像电影结束后屏幕上的那片黑暗。于是她又睁开眼睛,久久
地环视她将死于其中的屋子。她从卫生间的门看到蜡染蝴蝶画框,又从桌子看到她丈夫
的尸体,呆头呆脑的秋蝇们嗡嗡乱飞,像一张有毒的小地毯,尸体就躺在它们的下面。
打住,杰西。回到日食那天吧。
她的眼睛睁大了。那听起来竟然确实是真的——来自卫生间或客厅,或她头脑内部
的一个真正的声音,然而好像是从空气中渗出来的。
“宝贝儿?”她现在的声音低沉沙哑。她试图多坐起来一点,可是,又一阵猛烈的
痉挛袭击了她身体的中部。她立即靠回到床板上,等待它过去。“宝贝儿,是你吗?是
不是,亲爱的?”
有一会儿,她以为听到了什么动静,那声音说了点别的什么事。可是即使它说了,
她也无法分辨那些话语,接着它完全消失了。
回到日食那一天,杰西。
“那儿没有答案。”她嘟哝道,“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痛苦、愚蠢以及……”以
及什么?别的什么?
老亚当斯。这个字限自然而然地在她脑中产生,从某个她孩提时听厌了的布道中产
生。那时她站在妈妈和爸爸之间听这布道,踢踏着双脚以便观察透过教堂彩色玻璃窗的
目光照在她的白漆皮鞋上移动、闪亮。这只是她潜意识中粘在毒蝇纸上的一个字眼,这
个字眼便留在了她的心中。老亚当斯——也许这就是一切,就那么简单。一个父亲一半
是出于有意地安排和她漂亮、活泼的小女儿单独待在一起,同时想着这事不会造成任何
伤害,没有伤害,一点伤害没有。然后日食开始了。她穿着太紧太小的太阳裙坐在他的
膝上——是他亲自要她穿太阳裙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那只是一个短暂的、
淫荡的插曲,使他们两人都感到羞耻、尴尬。他射了精——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如果这
事里埋藏有某种双关意义的话,她毫不介意)。事实上,他把所有的精液都射到她短裤
后面了——这个行为对当爸爸的来说肯定不受赞许,这个情景肯定也不是她在“布拉迪
一伙”中所看到的。但是——
但是让我们面对它吧,杰西想。我逃离了这件事,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和本来会发生
的事相比……以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这事也不仅仅发生在像比顿及烟草路沿街的地方。
我爸爸并不是第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人士,对他的女儿产生了性欲。我也不是
第一个在内裤后面发生湿块的女儿。这并不是说这件事正确,或者甚至可能得到谅解。
这只是说它结束了,事情本来会糟糕得多。
是的。此刻忘掉这一切似乎比回顾一遍要好得多,不管宝贝儿对这个话题还有什么
可说的。最好让它谈人随日食而来的一片黑暗中去。在这间苍蝇乱飞、尸体发臭的卧室
里,她自然要做许多事才能死掉。
她闭上眼睛,爸爸的古龙香水味立刻飘入她的鼻孔。那种味道夹杂着他紧张不安的
淡淡汗味。那个硬物贴着屁股的感觉,他的微喘。她在他的膝上蠕动着,试图坐得舒服
些。感到他的手轻轻地放到了她的乳房上。想知道他哪儿不对劲。他开始那么急促地呼
吸。收音机上玛文·盖伊在唱:“朋友们有时说,我爱得太苦了,但是我相信……我相
信……一个女人应该那样被人爱……”
你爱我吗?宝贝儿?
是的,当然——
那么,什么都别担心。我决不会伤害你。现在他的另一只手往上移到了她的光腿上,
把太阳裙掀了起来,拢在她的膝上。我想……
“我想让你舒服。”杰西嘟哝道。她靠着床头板稍稍动了动。她扭曲着脸,面色发
灰。“那就是他说的话。我的老天,他竟然说出那样的话。”
“每个人都知道……尤其你们女孩子……爱情会是悲伤的,哎哟,我的爱加倍糟
糕……”
我不能肯定是否想看了,爸……我担心灼伤眼睛。
你还有二十秒钟的时间,至少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别担心。别回头看。
然后是松紧带的啪嗒声——不是她的,而是他的——当他释放出“老亚当斯”时。
和就要产生的脱水相违抗的是,一滴泪水从杰西的左眼冒出来,沿着脸颊缓缓滚落。
“我正在这么做,”她哑着嗓子,哽咽地说道,“我正在回忆。希望你高兴。”
是的,宝贝说。尽管杰西不再能看到它,她能感觉到那奇怪而又可爱的目光盯着她。
可是,你走得太远了。回来一点点,只回来一点点。
一阵巨大的宽慰感淹没了杰西。她意识到宝贝要她回忆的事并不是发生在她爸爸对
她的性骚扰期间或之后,而是在那之前不久。
那么,为什么我得经历那件破事的其他部分呢?
答案很显然,她想。你要一条沙丁鱼还是要二十条都无关紧要,你仍然得打开罐头
看看里面所有的鱼。你得去闻那可怕的鱼油臭味。而且,一点点陈年往事要不了她的命。
把她缚在床上的手铐也许能要她的命,这些往事的回忆尽管令人痛苦却要不了她的命。
是时候了,该停止诅咒、呻吟,得采取行动了。该去找宝贝儿所说的她应该去找的东西。
就回到他开始以别的方式——触摸你以前的那种错误的方式。回到为什么一开始你
们两人待在外面的原因上。回到日食那天。
杰西更紧地闭上了双眼,回到了往事之中。
28
宝贝儿,没事吧?
没事,可是……有点儿可怕,是不是?
现在,她无须往观察盒里看就知道在发生某件事情。天色开始暗淡下来,就像鸟云
遮住太阳时的那种情况。但这不是乌云,黑暗澄清不了,有什么乌云的话还远在东方呢。
是的,他说。她瞥了他一眼,看出他是当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
想坐在我的膝上吗,杰西?
行吗?
当然行。
于是她便坐上了他的膝盖。很高兴能靠近他,感受他的温暖,闻着他身上的香味—
—爸爸的气味——这时天继续在变暗。她感到最高兴的是因为确实有点可怕,比她想象
的还要可怕。最使她害怕的是他们投在平台上的影子消退的方式。以前她从未看过影子
像这样消退。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她再也不会见到这种情况了。这对我来说十分正常,她
想。她挪近了些,很高兴又是爸爸的宝贝了(至少在这个有点怕人的插曲之间),而不
是以前那个平常的杰西了——个儿太高,长相太粗笨,嘎吱叫得太响。
我能透过烟熏玻璃片看了吗,爸?
还不行。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沉重、温暖。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
转向他咧嘴笑了。
令人激动,是不是?
是的。是令人激动,宝贝儿。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叫人激动。
她又蠕动起来,想找个办法与他身上的硬物和平共处,她的屁股现在就放在那个硬
体上。他的下嘴唇嘶嘶地快速吸进一口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