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咧嘴笑了:“好吧!”
这一次麦吉报以微笑了。三分钟后,当她送来三明治时,杰西又坐到闪光的屏幕前
了。她的皮肤在电脑的反光中呈现连环漫画中那种不健康的绿色,她全神贯注于她在键
盘上慢慢选择的字母上。爱尔兰小管家没有努力保持安静——她是那种女人,即便生命
取决于脚尖,也许她也无法踞着脚尖走路。可是,杰西仍然没听见她来来去去发出的声
音。她从桌子的最上层抽屉拿出了一堆剪报,不再打算翻阅它们了。大部分剪报都配有
照片,一个男人的照片,那个男人有着奇怪的窄脸,下巴处变细,额头处鼓出。他深陷
的眼睛又黑又圆,十分茫然。这双眼睛使杰西同时想到了连环画上的流浪儿董迪以及查
尔斯·曼森。在他刀片般的鼻子下面,伸着像切成一片片的水果那样肥厚的嘴唇。
麦吉在杰西肩旁站了一小会儿,等着听她使唤,然后低低地“哼”了一声,离开了
屋子。大约四十五分钟以后,杰西向左边瞥了一眼,看到了烤过的奶酪三明治。现在它
已凉了,奶酪凝成了块。然而只用了五口,她便迅速地将它狼吞虎咽了下去。然后她转
回电脑,光标又一次开始往前跳动起来,稳步将她引入森林的深处。
36
那时我的头脑稍稍放松了,可是接着我想:他可能蹲伏在后面,所以
镜中没显示出他来。于是我设法将车转了过来,尽管我几乎不能相信我是
那么的虚弱,甚至最轻微的撞击都使我的头感觉是有人用烧红的拨火棍在
捅。当然,那里没有人。我试图告诉自己,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真的
不过是树影……树影,我的脑子过度劳累了。
可是,我不能全然相信,露丝——即便太阳就要升起,我脱离了手铐,
出了房子,锁在了自己的车内。我有个想法,如果他不在后座,那么就在
行李箱里。如果不在行李箱,那就在后保险杠上。我想,他仍然和我在一
起,换句话说,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和我在一起了。这就是我需要使你——
你和某个别的人——理解的事。这就是我真正需要说的话。从此他就一直
和我在一起了。即便我理智的头脑认定,每一次我看到他时,他也许是树
影和月光,但他还是和我在一起。或许我该说是它和我在一起。你看,太
阳升起来时,我的来访者是“面色苍白的男人”;而太阳落山后,它就是
“面色苍白的东西”了。两种说法,他或它,我的理智头脑最终未能够放
弃他。因为,每当夜晚时,房子里地板发出嘎吱声,我就知道它回来了。
每当一个滑稽的树影在墙上舞动时,我知道是它回来了。每当我听到不熟
悉的脚步声走向人行道时,我知道是它回来了——回来完成它的工作。那
天早上当我在梅塞德斯车里醒来时它就在那儿。几乎每天夜里它在我位于
东部大街的房子里,也许在窗帘后,或者站在壁橱里,脚问放着它的柳条
箱。没有魔杖能穿透真正的怪物的心脏。唉,露丝,它弄得我身心俱疲。
杰西歇了好一阵子,倒掉装得满满的烟灰缸,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她有意慢腾腾地
做着这些。她的双手微微地,但可以看出来在抖动着,她不想耗尽自己的精力。香烟燃
着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烟雾,把它搁在烟灰缸上,然后回到了电脑旁。
如果车里的蓄电池没有电了,我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我想,坐在
那里直到有人来,即便那意味着得在那儿坐上一整天时间——可是有电,
第一次转动曲柄发动机便起动了。我从撞着的松树那儿往回倒,设法再将
车头冲着车道。我老是想朝后视镜里看,可又不敢,担心会看到它。并非
因为它在那里,你懂的——我知道它不在那里——而是因为我的脑子使得
我看到它。
最后,就在我到达莱恩湾时,我确实抬头看了,我忍不住。当然,镜
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后座。那使我剩下的旅途容易打发一些了。我开上
一一七国道,然后开进达金的乡镇商店——当地人太穷了,不能去朗格雷
或莫顿的酒吧,就在那种地方闲荡。他们大多坐在午餐柜前,吃着炸面圈,
互相说着谎,说他们星期六夜里干了些什么。我驶进加油站,就在那儿坐
了五分钟左右,注视着伐木工、看门人以及电力公司的职员们进进出出。
我不相信他们是真实的——是不是滑稽可笑?我不断想着他们是鬼,很快
我的眼睛就会适应白天的光线,我就能看穿他们。我又渴了,每当有人从
里面出来,端着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做的白色小咖啡杯,我就感到更渴了。
可是我仍然无法让自己跨出车门……你也许会说,走到那些鬼中间去。
我想,我最终会的。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鼓起足够的勇气,向上拉起万
能锁,杰米·埃嘎特开车驶了过来,在我旁边停了车。杰米是波斯顿退了
休的特许专利代理人。自从他妻子1987年或1988年过世以来,他就长年住
在湖边。他跨出他的野马牌车子,看着我,他认出了我,便开始笑了。接
着他的脸色变了,先是关心,然后是恐怖。他走到梅塞德斯车旁,弯腰透
过车窗朝里看,他如此吃惊,以致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拉平了。我非常清楚
地记得那些:吃惊使杰米·埃嘎特变得多么年轻啊。
我看到他的嘴形表达着这样的话:杰西,你没事吧?我想打开车门。
可是我突然不太敢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一直叫做太空
牛仔的那个东西也曾待在杰米的房子里,只是杰米没有我这样幸运。它杀
了他,割开他的脸,然后把它像万圣节面罩似地戴上了。我知道这是个疯
狂的念头,可是知道那一点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我无法停住不去想它。
我也无法使自己打开那该死的车门。
我不知道我那天早上看上去多么糟糕,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我的样子
一定非常难看。因为,杰米·埃嘎特的神情很快不再是吃惊了。他看上去
吓得足以逃跑,恶心得足以呕吐,但他既没跑也没吐。上帝保佑他!他所
做的是打开车门,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是出了事故还是有人伤害了我。
我只要往下看一眼就知道了我的样子有多惨,什么时候我手腕上的伤
口又开了,我包在上面的卫生纸垫湿透了,前裙也弄湿了,仿佛我正行着
世界上最糟糕的月经。我坐在血泊里,方向盘上有血,储物柜上有血,换
档杆上有血……挡风玻璃上甚至也有斑斑血迹。大部分血迹已于,成了那
种难看的深紫红色——在我看来像是巧克力牛奶——可是有些血依然潮湿,
是红色的。露丝,你不看到那种情况,你就不会知道,一个人身上真的有
多少血。难怪杰米吓得要死。
我试图从车里出来——我想,我想让他看看,我能用自己的力量这么
做,那样会使他放心。可是我的右手撞在了方向盘上,顷刻间痛得我日月
无光。我没有完全晕过去,可是仿佛我的头脑和身体的最后联系被割断了。
我感到自己朝前倒去,我记得我想到了这样倒在柏油路上会撞落大部分牙
齿,会以此结束我的冒险经历……而且是在去年刚刚花了一大笔钱将上面
的几颗牙齿包了以后。然后杰米扶住了我……事实上,是托住我的胸部。
我听到他朝商店方向大叫:“嗨!嗨!快来帮帮忙!”那是种又高又尖的
老人声音,使我想发笑……只是我太累了,笑不动。我将头的一边靠在他
的衬衫上喘着气。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快速跳动,却又似乎根本不跳了,仿
佛它没有着落没法跳动。然而,某种光明与色彩又回来了,我看到五六个
人出来想看个究竟。罗尼·达金是其中之一。他正吃着一块松饼,穿着一
件粉红色的T恤衫,上面写着“这儿没有都市醉汉,我们大家轮流坐庄”。
在你就要准备去死时,竟然还记得这些,好笑吧,是不是?
“杰西,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杰米问。我想回答他,可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想到我要说的是些什么,倒不如不说更好。我想当时我要回答
的是“我爸爸”。
杰西掐灭烟头,然后埋头看着剪报上的相片,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令人恐怖的
刀子脸表情痴迷地盯着她……就像第一个夜晚在卧室角落里,第二个夜晚在她尸骨未寒
的丈夫的书房里那样盯着她。杰西这样默默地沉思着,差不多过去了五分钟,然后带着
刚从轻睡中惊起的神情,又点燃了一支烟,转过身去写她的信。页面提示告诉她现在写
到了第七页。她舒展身体,听着脊背上的骨节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然后又开始敲起键
盘来,光标恢复了跳动。
二十分钟后——这二十分钟期间,我发现男人们竟会那么可爱,他们
表示关心,傻乎乎得令人发笑(罗尼·达金问我是否要点零用钱)。我进
了救助机构的救护车,车灯闪烁着,警笛鸣响着驶向北康伯兰医院。一小
时后,我躺在了一张升降床上,看着血液顺着一个管子流进我的胳膊,听
着某个乡村歌手在唱歌。他唱道:自从他的女人离开了他,他的轻便货车
散了架,他的日子过得多艰难。
露丝,那基本上结束了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把它叫做《小耐尔越
冰记》,或者《我如何脱离手铐,走向平安》吧。故事还有另外两部分,
我想把它们称做《后果》,以及《意外的结局》。我打算草草写一下《后
果》这一部分了,部分原因是,只有你亲身经历过植皮手术以及由此带来
的疼痛,你才会对这样的事情有听一听的兴趣。主要原因是,我想趁早写
到《意外的结局》这一部分,以免被电脑弄得晕晕乎乎,不能以我希望的
方式讲述这个故事。想一想,值得你一听的讲述方式。我刚有这个念头,
正如我们常说的,此言不虚。毕竟,没有“意外的结局”,也许我根本不
会给你写信。
然而,在我写到那儿之前,我得再告诉你一些有关布兰顿·米尔哈伦
的事。他确实把我的“后果”阶段承包了。正是在我恢复的第一阶段,那
非常丑陋的阶段,布兰顿来了,有点可以说是收容了我。我想称他为可爱
的男人,因为在我一生中最阴森恐惧的日子里,他在那儿保护着我。不过
可爱并非真能概括他的特点,而思路清晰、判断准确、办事有板有眼才是
布兰顿的特点。即使这样说也不准确——他的特点还不止这些,而且比上
述的还要好——可是,时间不早了,只好就此为止了。布兰顿的职责是维
护一个保守的律师事务所的权益,就在事务所的一个高层合伙人之一卷入
一种可能难堪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