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菲博士站了起来,像大多数人思考问题时那样踱来踱去,一只手还不时地搔着前额上头那块秃顶,他平时管这块秃顶叫作“半个月亮”。最后他站住了。
“照此说来,你当时刚好16岁。”
小莫菲眼睛慢慢睁大了:“噢,爸爸!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你不说,我还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说我是什么?”博士逼上步,“老家伙……”
小莫菲一边后退一边解释:“不,爸爸,我的确太佩服你了,真的!你的脑子比计算机还好用,你怎么就想到我的年龄了呢?”
博士靠墙站住了,好像出现了某种颇为激烈的内心斗争。最后,他的眼神移了过来,口气变得有些沙哑:“我为什么想到了你的年龄?这是有原因的,想知道吗?”
***
5分钟后,小莫菲已经来到了父母亲的卧室里。这卧室不算很大,更没有当今年轻人卧室的那种时髦,但它确实很温馨。小莫菲粗算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有许多年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了。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儿来。
博士爬到柜子上,从柜子顶上拿下一只挺大的皮箱。他说这只皮箱是母亲的祖母的母亲留下来的,是货真价实的鳄鱼皮。小莫菲说:“当年的人真够残忍的!”
博士说:“的确如此,他们直接和间接地毁灭了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物种。不过这都是后悔药了,把箱子打开。”
箱子里还有一只箱子,小莫菲觉得和古老的故事差不多。
博士接过小箱子,很小心地来到床头灯前坐下。小莫菲凑了上来。
博士的神情多少有些变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看了儿子一眼,然后很快速地打开了那只小箱子。小箱子里没有出现第三只更小的箱子,过去那些神秘的故事中往往有这样的情节。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折叠的布袋,那布袋轻飘飘的——至少在博士把它拿出来时,小莫菲是这么感觉的。
博士把布袋平放在床上,再次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解开了口袋上的两根细绳子。
“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博士把手伸进了口袋。
不知为什么,小莫菲心头忽然有些紧张,他隐约意识到,恐怕有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博士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那小心翼翼的架式让人空前紧张。小莫菲看到他的两根手指夹出了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黑乎乎,皱巴巴,当然,更是轻飘飘的。博士好像在跟谁较劲儿似地抿着嘴,嘴角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力度。
东西完全抽出来了,博士透出一口气。
“这是什么东西?”博士将那团莫名其妙的东西举到两个人都看得清楚的地方,”别急于回答,看清楚了再说。嗨,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
小莫菲赶忙抽出了大拇指,心想:原来一个人的习惯竟如此顽固难改。过去他想问题的时候必需把大拇指含在嘴里。老祖父从来都是以检查大拇指被浸泡的程度来判断他的学习成绩的,往往八九不离十。
他仔细观察着那团东西,感觉上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意思。可是他说不准那个感觉,因此不敢贸然回答。再看下去便越发拿不准了,直到最后,脑子里跳出个无奈的信号:不知道。
“爸爸。”他耸耸肩,“我没有把握。”
博士道:你不妨掰一小片尝尝。”
小莫菲颇惊诧:“这东西能吃?”
博士耸耸肩,不置可否。
小莫菲于是小心地伸手掰了指甲大小的一片,另一只手像瓢似地在下边接着碎渣。
东西刚一入口,他叫了起来:“啊,爸爸!你这个玩笑开得太逼真了,要不是这么逼真,我八成早就猜出来了。这正是我身上脱下来的那种东西,我管它叫作‘绿皮’。你何必把它当宝贝似地收藏起来呢?我不到一周就可以重新‘生产’同样的一张!啊,我明白了,你早就知道我的事儿,刚才的惊吓完全是装出来的……”
博士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你的兴奋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难道你尝不出来吗,这东西已经很不新鲜了。”
小莫菲很快用舌尖证实了博士的说法:“嗯,好像有点儿发霉的味道。爸爸,你收藏它有什么意思?而且你为什么跟我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刚才看见你那大惊失色的样子,我的腿都软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演戏?”
莫菲博士发出一声短促而无可奈何的笑,把那团干巴巴的绿皮扔在床上。
“我?演戏?亏你想得出来!我刚才已经心动过速了懂不懂!你腿软了,我的腿不是软得站都站不住了吗?你居然认为我在演戏!”
小莫菲不解:“可是爸爸,你……”
“听着傻小子!”莫菲博士一指床上那块绿皮,“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刚才的惊吓百分之百是真的,而这块绿皮与你毫不相干。”
“这不可能!”小莫菲觉得父亲有些偏执,“这是你乘我不注意捡走的,晾干后收了起来。爸,戏演到这个份儿上正合适,再演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莫菲博士怒不可遏了:“闭嘴!”
小莫菲噤若寒蝉。
博士凑近他的鼻子咬牙道:“对于你这个固执而浅薄的家伙,我想最好把实话抖落出来。你不是已经尝出来了么,这东西有些发霉。好啦,你听着,它之所以发霉,是因为它是几十年前的东西,它是从一个女人的身上揭下来的!揭下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和你出现第一张绿皮的时候一边儿大,也是16岁!”
小莫菲呆若木鸡,他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年龄。
“爸爸,请你不要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天呀!莫非妈妈她……”
全明白了,母子两代人患了同一种毛病。而这个秘密居然相互不知道。要不是自己的意外露馅,说不定会永远埋藏下去。接着,他回忆了自己生出绿皮后的全部经过,发现自己的保密手段堪称一流。
与父母相比,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眼下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心理现象必须承认,那就是无论父母,还是自己,都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把长绿皮这个情况看成了一件和“光彩”恰恰相反的事情,就好像长出了尾巴不想让外人知道一样。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究竟算不算是“丑事”?你硬说它是光彩的事,谁又有权说不是。
心理障碍!
过了好一会儿,小莫菲首先憋不住了:“爸爸,你是不是想跟我好好谈谈?”
博士终于像干了许多累活儿似地跌坐进沙发里,身心疲惫:“唉,说老实话,我真是太累了!可是现在让我睡觉,简直和逼我上吊没有什么两样!谈谈吧,我想对你们那个家族遗传进行一些必要的研究。”
小莫菲道:“你和母亲生活了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研究过么?让我想想,从16岁起……噢,你有30多年的时间可以用来研究!”
博士张开双手在脸上揉着,道:“你这个人的智力发育恐怕出现了停滞现象。你怎么这么笨呢?我难道会把一个16岁的女孩子娶进家门么?开玩笑!”
小莫菲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低级的错误,他笑了:“爸爸,我觉得秘密公开以后心里很舒畅。但愿你也是这样。可是爸爸,不管怎么说,你研究母亲的时间可以说应有尽有。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你怎么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没有研究?”
“你刚刚说过!”小莫菲发现父亲有些不讲理。
博士跳起来:“简直岂有此理,我刚才说的是你们家族的遗传现象,可现在我们谈的是长出绿皮本身这个问题,弱智!”
“你说我是白痴也没关系,可是你必须告诉我,这两者之间难道有区别么?”
博士仿佛发现自己的儿子是一头呆头呆脑的猩猩,那表情极其夸张:“啊,老天爷!这本身就是两个概念呀!遗传是指你和你母亲的问题;而绿皮则是你们母子俩共同面临的问题;完全是两码事。你别忘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我还不知道你也有这个毛病,所以,那个时候遗传问题还不存在。”
“那么……长绿皮的问题呢?你研究出什么结果了?”
博士没有马上接话茬,沉默了大约一分多钟,然后与儿子商量道:“咱们能不能出去兜兜风,我好像来精神了。”小莫菲大悦,说两人不谋而合,但又多少有些不放心老祖父。博士告诉他用不着担心,老祖父的身体内外完全处于全方位全自动的控制之中,就像一架循环良好的机器。他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脑神经细胞。
小莫菲问:“有可能恢复么?”
博士道:“我要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老祖父早就没事了。不过有一点是无疑的,我在思路断绝之前,绝不会放弃!”
小莫菲不明白什么叫“思路断绝”。博士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个人的叫法,通常的说法叫作“信心”。
儿子对父亲发明的词汇大不以为然。
6
气垫车驶出了“城堡,”静悄悄地沿着不算很宽的林荫道倒退出大约200米,然后便消失在“月夜”下的桦树林的边缘。这么做完全是想避人耳目,以免让入觉得这对半夜出门的父子神经不正常。
那轮“人造小月亮”自动调节了亮度,比临睡前的亮度稍微低一些,让你产生出一种梦幻感。“小月亮”诞生以后,镇上的照明用电节省了不少,为此,小镇在全世界很出了一阵风头,各种内容的新闻和旧闻被炒得沸沸扬扬。有意思的是,好几个想模仿小镇搞“小月亮”的城市纷纷以失败告终,原因不明。倒不是说他们的“月亮”不够亮,而是说他们的“月亮”不够省电,没有了这个前提,搞“人造月亮”就毫无价值可言了。后来分析发现,小镇的优势在于它所处的位置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潮汐现象,其他地区皆无此优势。原来如此!
而今,镇上又出了第二件尚无人知的怪事——绿皮。
博士告诉儿子,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一直没有停止网上的检索,希望看到世界上还有第二例“绿皮现象”,可惜没有。如今“第二例”突然降临,非常非常不幸地出在了同一个家庭。
这时候气垫车已经驶上了海滨公路,潮湿温润的海洋气息使小莫菲舒服无比。他问爸爸想不想去黑石岛兜一圈,博士说随你的便。
于是气垫车变成了气垫船。
“爸,说说吧,你研究出什么结果没有?”
“我是谁呀!”莫菲博士很自信地靠在软垫上,望着远处碎玉似的海波,“那项研究没有什么难度,它是一种十分明显的返祖现象。因为陆地上的动物最初均来自于海洋。草履虫,变形虫,不管怎么说,最初的生命形态来自于海洋。我之所以这么粗线条的叙述,是想把所有的枝枝蔓蔓砍掉,什么始祖鸟啦,恐龙或猛犸啦,或者猿猴至猿人啦……那都是发展到后期的动物,说得太细了反而会乱。我只要你承认一条,人的最早最早的祖先来自于海洋,你能理解并接受这个说法么?”
小莫菲点头:“当然。”
“那就行了,你母亲就是返祖的实例。噢,现在又多了个你。”
小莫菲大叫:“返祖!天!返祖大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