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微笑起来。这是难得一见的娱乐,所以我要她等待,我的女孩。而不是在方才便开始这场注定的杀戮。她仿佛被这一切迷住了。晶莹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些火把、土制火药枪和闪亮的斧子,安静得像一个天使。
“啊哈,衣锦还乡!”大概是强盗头目的家伙瓮声瓮气地吼叫,枪声比他的声音更快。车夫张大嘴巴,还未来得及求饶便已栽到车下。血光四溅。车子里传出女人的尖叫,惊悚绝望。头目跳进车厢,拖出了一个衣饰齐整的女人,余下的人开始七手八脚翻找战利品。火光下女人的脸孔苍白如纸。一场完美的预谋抢劫。很明显这个女人被跟踪已久。至于地点的选择,我只能说这是个不大聪明的巧合。
薇葛抿起嘴唇,疑惑地看着我。我微笑着放开了她。这样的竞争还是初次,我比她更快到达,那简直是一定的。手指插进头目后颈,轻松地捏断了颈椎。他一声不吭地软倒。手里的女人被摔倒在地。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我便吸干了男人的血。几乎已经公式化的步骤,枯燥无味的例行其事。我所期待的是我的蔷薇,是她能够制造的残忍和美丽。
扔下尸体,我默默地注视着女人。逆光下她看不清我的脸,何况她几乎已经吓昏过去。惨叫声如烟花爆裂,灿烂连绵,在我身后一声接一声响起。女孩的长发倏忽拂过我的脸颊,我信手拈住,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她已经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我连头也不必回。横七竖八的尸体,浸润泥土的血肉,明春的花儿一定开得很美。面前的女人在地上蠕动呻吟。薇葛看着她再看着我,我微笑着对她示意,这是她的战利品。
薇葛慢慢跪下身去,托起了女人的头。我能看见她细嫩的舌尖轻轻蠕动着滑过牙齿。她对着那半昏沉的女人俯下身去。月亮在云间露出半张苍白好奇的脸。
一声尖叫突然迸起。女人陡然支起了身体,脸孔扭曲地凝视着薇葛。她浑身颤抖,直勾勾地瞪着那双点缀绿色斑点的棕褐色眼睛,发疯的眼神。
“……溦小姐……不,这不可能!”
我猛然一震。女人定定地盯着薇葛,喃喃自语。“天啊……您和那个时候一样,和您哥哥叫我为您量身的时候一样……”
她猛然尖叫起来,双手乱挥乱打。断续撕裂的声音盘旋狂舞。
“您死了,您早就死了!上帝啊……该死的,该死的侯爵,见鬼的萧家!”
薇葛怔怔地盯着她,整个人都凝住。
“杀了她,薇葛!”
我咬紧牙,低低地命令。她茫然抬起头,似乎不懂得我在说什么。
我无力地合上眼睛。杀了她,亲爱的,杀了她。
尖叫声突然停止。我听到血液汩汩涌动的低语,人类濒死时喉间那一点点细微的哽咽,无力垂下的手臂摇摆着拍打身体空洞的回响。最后是尸体被抛落地面的沉闷撞击。
我睁开眼睛。女孩披散着长发,安静地伏在地上。裙摆优雅地铺开,洁白如花。她的脸上有一种柔和而惘然的光。月光淡漠如一声低语,一句预言,轻狂凌乱地洒下。她像一颗沉睡在雪莲花瓣中的珍珠,光彩流动,却随时可能轻轻滴落。她那么美,那么美,美得令人心碎而又陶醉。
她怔怔地注视着我,那眼神几乎令我心寒。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那一夜的那个女人,她居然是萧家专用裁缝的助手之一。那一遭,是她带了多年来积下的私蓄,告别伦敦的回乡之旅。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她记得我的薇葛。那是个事实,我相信,没有人能够轻易将她忘记,那也正是我找到她、得到她的缘由之一。然而为什么一切会如此巧合。她的心,那已经是茫茫沧海中不可捕捉的游槎,被1782年那个雪夜的鲜血浸透,潮湿而寒冷地漂流远去,我曾经以为那再无归期。然而这一点小小的火焰便点燃了它。灯塔上燃起踯躅红花,她终究还是看见了那个方向。我几乎恨得不能自已。
从没有哪一刻,我那样失望。
那一晚之后她开始观星。柯敏将她要的东西报告给我,我看着他,这忠实的男人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知所措。我面无表情的完美管家。然而他是否同我一样察觉了什么。
从他手里接过那本厚重的图册,打开的那一页上是一具精致的望远镜。真的很要命。我慢慢放下书,挥了挥手,柯敏便会意地离开。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他知道,我也知道。只有她不知道,不了解,不懂得。我只能这样宠惯她,珍惜她,可是她甚至连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她很中意这个玩具。我的女孩,她可以整晚蜷缩在窗边用那个古怪的东西追索星空。我不知道她在寻找什么,但我想,她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那样也好。或者说,那样才好。
她安静地留在宅邸深处,像一只诡丽绝俗的猫,赤着脚在大理石地面上滑行,轻盈地出没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宅邸里的所有人都见过她,都知道她的存在。我不知道柯敏如何向那些人类解释。但至少现在,宁静是保持着的。只要她不再在这座房子里制造杀戮。
大多数时候她都仿佛不存在一样,停留在她自己的书房里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和图册。那是同光阴隔绝的领悟。我这里没有报纸,没有任何新闻通讯设备。这个地区、国家乃至世界发生了什么,同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在她身边也便足够。她带给我的那种气息,仿佛安神的香气深深缠绕。然而不可捉摸,无限动荡。过去的数百年间我都不曾拥有这样的心情,迷恋是一种刻骨的毒药。我愈来愈清楚这个事实。然而我早已不想自制。
我已经孤单足够,审慎足够。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这个女孩,她并不是我造出的第一个后裔,然而只是她,只有她,是迷惑了我的结果。
可是制造魔术的人,自己却已经不再相信魔术。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那一点,她对我,有多么重要。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意识到了。
我走到她身边。她没有抬起头来。我轻轻抚摸她苍白光洁的肩头。那清冷的皮肤因刚刚吸食过血液而呈现一种异样的柔软光泽,温热透明如熟透的水蜜桃,娇嫩,完美,诱人。那样的爱抚是太明白的暗示,然而她无动于衷。我稍稍用了一点力,将她从望远镜前面拉开。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那样陌生。我不清楚这是否是我的错觉。
我俯下身去吻她,她没有躲避,但是也没有迎合。我努力地撩弄着她的身体,她的欲望。她仿佛有一点犹豫,然而终于渐渐沉迷进来。她环住了我的脖颈,回吻,然后开始贪婪地索求。我顺手推开了望远镜,拦腰抱起她来,走进了卧室。
身后,一本大开本的精装图册从窗台上跌落,响声巨大沉闷。
她裹在绒毯里沉沉睡去之后,我走出房间,来到她坐过的位置。我拾起那本书,上面画着精致详细的星座图样,还有大段艰深论述。
“也许他们应该更早一点烧死那些家伙。”
我喃喃自语着合上了书本,用力扔到一边。我凝视着丝绒般甜美的夜空,风中飘来旷野深沉的呼吸。我无奈地闭上眼睛。
我知道,或者说我终于能够知道她在寻找什么。虽然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仍然在迷恋那两颗闪耀在她旧时灵魂之中的星。我不知道这是悲哀还是宿命。
参为参宿,属猎户座。商为心宿二,属天蝎座。参出冬夜,商出夏夜。二宿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在东方的传说中,参商是高辛王的两个互为仇雠的儿子,因彼此征伐不已而被分隔。在西方,参商分别归属于猎人俄里翁与咬死他的蝎子所化的星座,因而一居冬之西天,一居夏之东天,永远不会同时出现。
但有人说,参商实为太阳系中同一行星。
我慢慢扶住窗台,垂下头去。
也许那是真的。
之四 寂变
我不知道那是几时开始的,她的逃离。她不再安心地等待着我,期待我带回的惊喜。她开始变成一个任性的孩子。生活终于还是改变了,我的蔷薇,我的女儿,她一日日地不同以往起来。我努力地寻找着原因。难道只因为那一夜突如其来的点滴往事吗。那个女人,她甚至没有叫出薇葛的全名。这样就足以令她的心走得如此遥远吗。我困扰地将头埋在掌心,坐在她的套间里,我无计可施。薇葛,薇葛蕤,我呼唤着她。我清楚记得四年前那一夜,1782年最后的雪,她在我怀中微微启开双唇,轻轻吐出最后的呻吟和祈求。她选择了我,选择了这一切。我无法遗忘自己那一刻的狂喜。我要她,要她的全心全意。她只有对那个世界彻底绝望,才会心甘情愿停留在幽冥的黑暗里。那一刻我以为她是真的心灰意冷,真的来到了我身边。
然而此时我才明白,她永远都是萧家的萧晴溦,永远都是那枝繁华末世之中冉冉盛放的血色蔷薇。那也许就是所谓命运。
很多次了,她从宅邸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在天亮之前带着一身陌生的气息归来。我可以从那些气味上判断出她去了哪里。乡间的小酒馆,田野尽头的农家,或者只是在灌木丛中坐到天亮。我没有教过她动物和人类的血其实没有太大分别,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算作我的自作聪明,我的一点点私心,或者是对她贵族身份盲目的维护。但是很明显,她已经学会了那一点。我很难想象洁白如雪的她咬住田鼠或是野兔颈子的情景,天啊,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而她却毫不在意地走去浴室,之后带着新鲜莲花榨汁制成的香水芬芳和习以为常的倦意钻进棺材,懒懒地偎在我怀中沉睡。
我知道她很快就会走得更远,懂得更多。在那之前,我宁可自己亲手来摧毁这种脆弱的安宁。如果那就是她想要的。
我终于把她带进了城区。
那流光溢彩的世界令她兴奋,却不足以沉迷。这女孩真是个天生的鬼魅,残忍的杀手。她打破了我对新生吸血鬼所有的概念。对生命没有丝毫怜惜,更没有杀人之后的迷茫和困惑。她严格地遵从着自己的意志,不退缩,不软弱,也不游戏,不高高在上更不自惭形秽。吸血,杀人,对她而言那只是必不可少的形式。一如人类的一日三餐。她既不铺张也不省略,对生命,她没有困惑,她的乐趣游走在另外的世界里。那个我所不能碰触的世界,她把自己的心丢在了那里。
我叫柯敏在优斯顿路买下一座房子,那里离柯文特里花园集市并不很远。这地点的选择煞费苦心,远离贵族聚集的西区,但绝对不能靠近河边,即使是安全起见那也是不能允许的。不至于太混乱,然而上流社会的成员轻易也不会踏足,这样的地点并不好找,但柯敏是很能干的。他最后选择的是一幢巴洛克风格双层住宅,精致的,扭曲的珍珠。他甚至在楼下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乐器行。我很满意。楼上则是完全封闭的,至少在外观上看来绝对无法想象它内部的奢华。柯敏妥善地重新装修了二楼,安装了独立的楼梯直通后花园,幽美的花园,同前店完全隔绝,花园的后门靠着一条寂静的林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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