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芬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其实同样的道理,几百年之前就有人知道。像一首西方民谣里说的,丢失一枚钉子,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
“如果是那个帝国的敌国,为了胜利,偷了最初的那枚钉子,呵,这就是爱略特想做到的事情吧。”
“是的。他从巴西雨林获得启示,带了僵尸菌和木蚁回国,埋头研究。随着研究的步步深入,爱略特终于意识到,尽管对自己的才能有充分信心,但他却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过于艰难的道路。直觉告诉他,顺着走下去会获得成功,可是其间要解决的问题,是预先估计的十倍百倍,就像藏在水下的冰山主体,如果你能看见它,就知道水面上的巍峨浮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丘。”
王美芬说到现在,我早已经才想到,所谓愿望满足器,就是爱略特的研究发展到今天的结果。从爱略特最初在僵尸菌面前的灵光乍现,到今天的愿望满足器,中间自需跨越千山万水,但经王美芬的解说,我才意识到,这一路涉及的学科,比想象的更繁杂。
光是生物学方面,对当年的艾略他来说,就已经有一大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僵尸菌孢子入侵木蚁来说,其间究竟是怎样的机制,细菌还是病毒还是其他什么,通过怎样一层层的化学反应,步步击溃木蚁本身系统的抵抗,最终全盘接管木蚁,这放到今天的生物学领域,也一样是个需要时间攻克的难题。当今任何一个生物团队,都会觉得是块难啃的骨头,因为其中很可能会涉及到基因层面,人类在这方面起步不久。
而今天的生物学,和爱略特时代,隔了一百二十年,其间无数的重大生物学医学成果,再怎样妖异的天才头脑都弥补不了,只要他还是人,不是神,就绝做不到!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有所谓的穿越,爱略特其实有一颗二十一世纪的生物学博士后的灵魂,他也一样做不到,因为除了理论之外,研究工具是编不出来的,随便举一个例子,1891年能造出每秒运行几百亿次的电脑吗?把图纸摊出来都没法造,这事关人类文明在当时的工业水准。别说1891年,就算爱略特去世的1961年,都不可能。而研究清楚僵尸菌,需要的实验仪器多了,可不仅仅是电脑。
要完成爱略特的最终设想,生物学只是提供借鉴帮助的工具之一,而对僵尸菌的研究,充其量是这把工具上一个小小的零件。其他的零件包括对大脑的研究,对神经系统的研究等等。此外,有了僵尸菌的启发,爱略特又意识到了更多的生物现象可以给他帮助,比如癌细胞的扩散转移,再比如对人局部刺激带来的整体机能改变,像中医的穴位及针灸。
光生物学就已经有这么多的课题,对这些课题的研究,有助于爱略特建立一个仿生物的社会学模型。在这个模型之外,当然得有最基本的人类社会蝴蝶效应模型。这两个模型最终必须达成统一。其实远不止两个模型的统合,还有仿气象的社会学模型,仿天文的社会学模型等等,这是向天地万物求法,以获得最终极的智慧!对自然界中以一发动全身的现象研究得越多,就离终点越近。
爱略特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独立完成这个研究。他已经侵入了神的领域,如果成功,将无所不能,这是一座通天塔,一个凡人的狂想。但他并未放弃,而且决心投入所有。爱略特姓杜邦,是杜邦家族的一员,杜邦作为延续到今天的巨大财阀,从来不缺钱和各种社会资源。除钱之外,爱略特本人也极具魅力,这使得他招揽到一批当时顶尖的科学家。这些人类最优秀的头脑能聚集到一起,出了充足的静芬和爱略特的魅力之外,顶顶重要的,是爱略特只给他们看的那条路,那条通向神之领域的路——一旦成功,世界就在指掌之间了。
吹一口气,就能引发一场台风;摔碎一个杯子,就能赢得一场战争;撕掉十块钱,就能使世界经济崩溃。只要算出最初的那个动作是什么,一切皆有可能。
建造通天塔对参与的智者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对公众,却是绝对不能公布的,万一泄密,举世皆敌。就比如我,冯逸因我而死后,得知自己的行为竟早在别人的剧本中时,有极度的不适感,正是这种不适感让我追查到现在。没有人会享受命运被别人掌握的感觉,哪怕这种掌握不是强制的,而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对于更大的社会团体,比如财团,党派乃至执政者们,这种致力于让蜉蝣能够撼树的研究是最危险的,一旦成功,那些势力所掌握的资源再多,被蝴蝶翅膀轻轻一扇就要易主。所以他们的态度必然是不能掌握的就消灭。爱略特对此有清楚的认知,从一开始,他就制订了严格的制度,让整个研究,隐藏在黑暗中。
生物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气象学家……这些天才的头脑在爱略特的指引下相互碰撞,智慧之光激荡,前路虽然漫长,但他们在各自领域的成果却一个接着一个。只不过基于守秘原则,他们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学术联盟,从不把最新的成果对外公布。人类的文明之河照旧慢慢流淌,却有一叶轻舟在阴影中迅猛前行。
“对所有的喂食者们来说,爱略特是永远的精神导师,不灭的等他。你难以想象,在他最终因为脏器全面衰竭而死之前半个月,还掌控着整个项目的进展,那是他已经九十一岁,竟依然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和睿智的头脑,这简直是生理上的奇迹。但想到他如此传奇的一生,这点奇迹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也正因为这样的奇迹,当他终于死去,也同时意味着所有人的核心突然熄灭了。我当然没有与他共事的幸运,但听许多人谈起过那段虽然短暂但差点令整个协会分崩离析的艰难时期。最后……呵,你注意到我附在邮件里的那些照片了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答道:“你是指每个人胸口的那块疤痕?”
“那是爱略特。”
“什么意思?”
“我们的生物技术在1960年代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足以保持爱略特躯体的活性,不是常见的遗体不腐处理,而是近似于植物人,割一刀会流血,也会慢慢愈合。当然这需要耗费代价,但对喂食者们,这是值得的。从那时起,每个喂食者,都会在心口移植一块爱略特的皮肤,他们觉得,爱略特与自己同在。在那之后,这成了传统,每个新加入的喂食者都会进行这项小手术。当然,实际上由于排异反应,大多数情况下植入的皮肤会被排斥,经过一段溃烂期后最终被自己的皮肤取代,不过既然这已经变成一项仪式,实际效果怎样并不重要。”
“喂食者”这个词我连续听王美芬说了好几遍,但总听并不明白到底是哪几个字什么意思,就直接问她。
“爱略特喜欢养狗。他常常说,驯狗的关键就在于喂食,什么时候喂,用什么方式喂,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是让自己成为全人类的喂食者。所以,当这个团队越来越庞大,需要一个正式的名称时,就有了喂食者协会。”
成为人类的喂食者,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是要把全人类当成狗,随便喂点东西,想让它摇尾就摇尾,想让它转圈就转圈啊。
“所以你、朗克凡、侯冠还有其他名单上的人,都是喂食者?”
“是。”
我慢慢站起来,最远处长椅上本有一对抱着啃的情侣,因为我们的到来早已经悄然离开,现在这个小公园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王美芬依然坐着,她的坐姿很正,显示着她严谨的个性。她看着我后退了一步,微微侧头,以示疑问。
“你通过愿望满足器,一步一步引着我看见喂食者协会的轮廓,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是我对席磊的兴趣,对愿望满足器的调查引起了你们的注意?你刚才说了太多太多,多到我都不太敢接着听下去。这些对于喂食者协会之外的人,应该全都是秘密对吧,哦是的,你刚才说过,这一百年来人类最大的隐秘,你们正在把全人类驯成一条听话的狗,而且差不多成功了,是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和耳朵观察周围,从刚才我就一直在注意着,但那对情侣走后,确实就没有其他人了。树叶在风中一阵一阵地响,这平静夜晚的寻常声音,现在听来却危机暗伏。尽管我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一路走来王美芬表现出的无所不知,让我觉得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感觉糟透了。
哪怕还有许多疑问没有解答,比如他们为什么会弄出个愿望满足器,为什么会送给席磊,又为什么会在愿望满足器上给我追查的线索。相信只要耐着性子听下去,这些疑问大多会得到解答。但我不想跟着她的节奏继续听下去,我得打乱她!
就像是一只被黏在蛛网上的飞虫,总要鼓起翅膀,最后挣扎一下。
“你对我说了这么多秘密,我想,我只能有两个选择了,要么死,要么加入你们。那么,到底是哪一个呢?”
说完这句话,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双腿和双手的肌肉情不自禁地颤动,我告诉自己要准备好面对任何可能的突变,哪怕是袭击,然而身体的实际反应却是如此的虚弱。
王美芬长久的沉默。
凝固的十几秒钟。
然后,她突然笑起来。
“不。”她说,“我之所以向你说这么多,是希望你能帮助我。”
她站了起来。
“帮助我,摧毁喂食者协会。”
六、 D岛
在很多文学作品里,这样的时刻会被形容成命定之相逢。夜幕下,两个关键人物的谈话,承诺,合作,然后改变了世界的进程。
摧毁喂食者协会?
说实在的,这话从她嘴里出来,我并没有大吃一惊。我想过这种可能,至少在潜意识里。
但当我真的听到,恍惚间一阵窒息。刚才王美芬勾勒出的喂食者协会的轮廓,忽然来到面前。它来自细碎的风里,来自凌乱的树影间,来自时有时无看不清面目的夜行人,来自稀疏的路灯惨白的月色和脚下沉默的土地。它是山一样的固体,随着那句话,从黑暗里显形,停在离我鼻尖一厘米的地方,抽干了我和它之间所有的空气。
然后它又消失了,退回黑暗里,化身整个黑暗世界。但刚才一瞬间,那种梦魇般动弹不得的无力感,已刻在我心里。
是预感么,提醒我将会面对的,是个怎样的存在?
“帮我摧毁喂食者协会。”王美芬又重复了一遍:“这听起来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一定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找到你头上。”
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我从不过低估计自己的能力,如果你知道我之前的经历,应该会认同。但不管我再怎样高看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运气好一些的、想法多一些的、见识广一些的人而已。而且我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也许你找错了人。”
“是你先找我的,不是吗?”王美芬一笑。
想起对愿望满足器许的愿望,我不禁哑口无言。
“其实,虽然是你先找我,但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在找你。”
“找我?听起来你像在说找一个拯救世界的超人,我可不觉得那是我。”
“不,我的确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