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三十七人里,我觉得疑点最大的一个,是一个叫刘朝华的淘宝网卖家,他自大学毕业后一直靠开网店卖外贸服装为生,是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多次号召和参与抵制日货的活动,砸过日本车,因口角殴打过日本游客,特意赴日在靖国神社前抗议示威,并因试图破坏靖国神社被日本警方遣返。他曾经在两年前尝试组织去D岛示威,后因联系的渔船反悔未能成行,他多次表示并未放弃这个打算,正在酝酿一次新的保钓行动。
不要觉得他是一个反日者,就不会对割让D岛起到推动作用。很多事情,是有反对才有争端,有了争端就会激化矛盾,激化后事态朝什么方向发展,就难说得很了。
刘朝华是第三梯次七十五人中的一个。他在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左右搭乘1路公交至临湖桥站下车,抬头看站牌的时候.足足愣了差不多十秒种。然后他走到路对面买了一张彩票,等到下一辆2路公交后上车。临湖桥站是他转车的中转站。
他在看黑车牌的十秒钟里,一定想到了些什么,之后会去买彩票,必然是受此影响。也就是说,他被扰动了。爱买彩票的人很重视所谓的灵机一动,但他买的彩票,开奖还要再等几天,是否中奖,现在还不得而知。如果中了大奖,那么它生活的变动可就大了。此外,那十秒钟内所思所想,除了让他去买彩票,还会不会有其他影响呢?比如令他对某个困扰许久的问题做出选择?究竟如何,需要进一步的观察。
第二杯咖啡见底,我总算把这些梳理清楚,并且做了厚厚的笔记。这时,我实际上处于相当痛苦的状态。大脑长时间的高速运转,不是两杯咖啡可以解救的。现在精神一下子松懈下来,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几十个人名在脑袋里钻进钻出,无数道人际关系线时隐时现,一勒一放的,松时仿佛浮在满是垃圾的太空,紧时脑袋都似被勒成三截。
放松放松,我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对自己说,然后想起事情还没做完呢。
我要把对这37个人的判断告诉王美芬,看她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就要由她对这37人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并跟踪他们生活变化。
我拿出愿望满足器,心里想着还是要约她见面沟通一次,至少是约个电话,总之不可能通过这个玩意儿传达那么大的信息量。看见愿望满足器黑屏,才记起了先前进超市到底是为什么。
我想着自己是不是提前进入了老年痴呆,低笑了一声,起身离开。还未出门,手机响起来。
陌生号码。
现在骗人电话、骚扰电话泛滥,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于不接陌生号码,我的许多朋友就是这样,但作为一个记者,我还是得接每个电话,免得误事。
“喂,哪位?”我问。
“是我王美芬。还是有点不放心,找了个临时号码打给你。不过听你口气好像没什么事情。”
“什么叫没什么事情,你不知道我连续工作了多久。现在我整理出了37个可疑的人,正要和你……”
“等等。”电话那头的语气变了,打断我说:“你没收到我的信息?”
“没有,那玩意儿没电了,我还没来得及去买电池。”不堪重负的大脑慢了一拍,直到这时,才开始反应过来,她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在关心我的安全似的。
“你……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在哪里,你……”王美芬的语气变得非常紧张,甚至急促到略有些结巴起来。
“你回头,你在哪里,呃,你走回头路!”
“我在星巴克里正要出去买电池呢,你是说让我再回去?”
“不,你做一件随机的事情,最好是做一件你正常状态不会做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还没等我有什么反应,王美芬深吸了一口气,用更快的语速,说:“现在你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随时可能会死。因为拇指要你死。”
“因为拇指要你死。”这句话她飞快地重复了两遍,把我震得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
不是说我还没碰到第二条红线吗?
“这次拇指不会自己动手,他们以你死为目的,向托盘提出了请求。我不知道托盘什么时候会给答复,通常这样简单的要求会很快,我也不知道拇指会在什么时候完成第一个动作,但拇指的手脚也一向很快。最关键的是,因为你没收到我给你的预警信息,所以从今天早晨开始直到现在,你的行动都在正常轨迹内,没有一点变化。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一定会死!”
我站在星巴克的门口,外面的阳光晃得我眼睛疼,一时之间,我竟觉得危险无处不在。阳光、空气、每个行人、慢慢开过的汽车、身处的建筑和看不到的身后,没有一个让我安心。
“托盘能算到我把这个消息捅给你,所以我帮不了你,不能给你实质的建议,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用你的直觉吧,这时候千万别用逻辑判断,你算不过托盘的。总之,要打破你现在的状态。”
她挂了电话,留下我驻足在星巴克的门口,感应门保持着开启的状态,迈一步是出,退一步是入,但我一时间进退两难。
做一件正常状态下绝不会做的事情?打破现在的正常状态?但如果托盘能算到王美芬会给我预警,那它能不能算到王美芬会给我这样的建议呢?
当然能。
所以托盘知道我会做一件正常状态绝不会做的事情?
如果我现在一切照常呢?是不是也会被托盘算到?
我想到王美芬的告诫,别用逻辑判断,你算不过托盘的。
那该怎么办,凭着感觉走?但如果托盘以我之前的人生所有的行为模式为基础,能判断出我此时此刻,凭着感觉会怎么做吗?所谓感觉,还不是被自己的习惯、人生经验和思维模式所左右的吗?
思来想去,仿佛我不管怎么做,前进还是后退,出门左转还是右转,都会落入托盘的毂中。
先前作为一个观察者研判托盘的算计时,只觉得毫无头绪,处处都是可能,但还没有切肤之痛,比起现在,那真是轻松得很。而今知道了自己正在被托盘算计,那庞大的无处不在的阴影,立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往何处走都是错的,任何一个念头都是会被猜到的,这种感觉,简直能把人逼疯。
也许把我逼疯,正是托盘的计划?
我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引得店内人人侧目。我却不管这些,一边脸热辣辣地痛,正提醒了我自己此时此刻还活着,能痛能哭能笑,下一刻能不能活,且要看自己是不是能赢托盘一局。
就当是个预考吧,如果我连这都破不了,怎么又能力破解割让D岛这个复杂测试呢?
我哈哈一笑,出门而去。
一脚踏出门的时候,我抛了个一元硬币。
硬币翻飞,撞在墙上反弹回来,掉在地上。
我低下头,见它已被经过的一个年轻人一脚踩在下面。皮鞋移开,一元面朝上。
我把那“1”字当做箭头,视线顺之前移,那个方向……
我往那个方向大步前行。五步之外,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大叔似有所觉,转过头,看着我直奔他而去,表情变得有些错愕。他停下脚步,大约是以为我要问路,然而我抡起电脑包拍在他脸上,眼镜顿时飞掉了。
他“啊”地惊叫起来,把电脑包拨开。
对不起,我在心里默念,任凭电脑包掉在地上,挥拳直击。
旁边的路人为之哗然。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我又进了一步,第二拳。
你进医院,或者我进医院,或者去派出所,怎样都行。这样,我今天的生活轨迹,算是有了大变故吧。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无妄之灾,皮肉之苦。然后我挥出了第三拳。很好,这拳被挡住了,他终于回过神来,懂得先招架再说。
当然,两拳之后能招架,以他的瘦弱身板来说,显然是我手下留了力。我只想改变自己今天的轨迹,不想把人打出个好歹,改变彼此一生的轨迹。
“你干什么?”他大叫。
“打的就是你,梁应物你这瘪三下流胚子。”我顺口把老友的名字借用过来,想必他不会在意。
“你认错人了。”他话辩到一半,胸口就又被我打了一拳。右胸,我怕他有心脏病。
他揪住我的领子,我以为总算要挨上一下,没想到他另一只手抓过来,一拉又一扑,我们两个就纠缠着倒在了地上。
如果硬币指的是个美女,该有多好。我摔倒的时候想。
周围的人退开,有个女人惊叫起来。
只是这惊叫听起来有些远。
我和中年人扭打翻滚着,我很轻易就压到了他的上面,一手掐住他脖子,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抬头往惊叫声的方向看。
已经有人围起来看我们的好戏,那个方向上,是几个打扮入时的少女,但她们这时却正扭头往身后看。她们身后是什么,我却看不见。
她们要闪躲开了!
我右脸挨了一拳,然后被掀翻下来,头朝下被他压住。中年人用胳膊卡着我的后脖颈,领带软绵绵搭在我侧脸上。
“跟你说你认错人了,白痴!”他气急败坏地说。
我不去理他,努力把头昂起,但是先很有限。眼前是各种各样的鞋子,它们正在飞快地散到我视角之外,前方,只有一双鞋子,正急冲冲往这里靠近。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我急于把头抬得更高,用力上顶,于是看见了他的腰,手在腰间摆过,又一摆。
手上是……菜刀!
中年人的胳膊用力把我的头压回原处,我只来得及见到那双鞋一停。
“听见没有,你认错人了。”他再次大吼。
然后许多声尖叫同时响起。
中年人终于意识到那不是献给我们的,我背上的压力一下子减弱了,想必是他分心往那儿看。
我又昂起头,看见那双鞋又重新开始靠近了,还有那刀,刀上有血往下滴。
中年人像是傻住了,也许刚过去的这一分钟对他来说有太多变故,但你丫别在我背上愣着好不。
我弓背一扭,把他掀到旁边。这时我终于看清那双鞋的主人,是个脸色惨白头发乱作一团的男人,或者说男孩,一个中年女人跌倒在他身后几步处,双手捂胸,手下是红色的……丝巾,还有血。她被砍了一刀。
持刀者对受害者并未多看一眼,像是只随手一劈,死不死伤不伤与他无干。他红着一双眼睛,死盯着我看,不断地叫。
那是个武疯子。
他加速了。
为什么是我?
红色。我今天穿的是橙红色外套。狂躁的精神病人对红色都极其敏感,对面这个的敏感度一定已经高到破表了。看来是我救了那个中年女人。
我也不指望她报答救命之恩,先逃过这劫吧。
该怎么……逃?
凭我的直觉。
那就不逃!
我一骨碌爬起来,旁边的中年人还瘫在地上。
“认错人了不好意思,我挡住这家伙你快跑吧。”相信这句话能让他事后不再找我什么麻烦。
然后我不去管他,迎上去,一边扯下了外套。
橙红外套冲他一舞,然后被我抛向了马路中央。
他的头立刻随着外套扭转过去。
这时我离他还有三步。
赌他会以你为红外套离身而不再关心我?当然不,我疯了才会和托盘赌!
而且一个拿着菜刀的武疯子而已。菜刀不是匕首更不是军刺,看起来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