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什么的先放在—边,这个讨论了很久,一时之间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对于人的行为的判断,来自他的行为模式和外界影响的综合。所有的因素收集得越齐,准确度越高。目前,就外界影响而言,我们收集两类,一类是外部人群影响,一类是外部环境影响。这个环境说的是地理环境和气候环境,这两类对人的心理影响都很大。地理环境是死的,简单,气候环境是个大难题,至今没有解决。现在因为互联网,我们可以直接或间接地监控到每个人每天大多数时候的行为,数据的问题解决了,才有了今天的托盘。但关于气候,就严重缺乏这种数量级的数据来支撑,哪怕我们建立起了数据模型,运用混沌学原理来计算,在缺乏足够参数的情况下,误差还是很大的,基于蝴蝶效应,气候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你不可能监控到全世界所有的蝴蝶,监控到了你也无法对蝴蝶的行为模式进行归纳、总结和预判,因为没有一个蝴蝶互联网来给你收集蝴蝶的个体信息。而你知道的事情并不仅仅止于蝴蝶,地球上有多少种生物呢?任何一个生物都可能因蝴蝶效应而对气候造成影响。”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接近九成的准确率。”王美芬说。
“那又怎样,我们永远到不了九成。气候问题总的来说是个小因素,此外还有各种生物对人的影响,蚂蚁、蟑螂、路上的猫尸、蜇人的马蜂、落下的鸟粪等等,这些不可控的因素和气候问题加在—起,也还是小因素。当采集到足够多的大因素后,就有很大的容错率把因为不可控的小因素产生的逆流覆盖掉,使事情重归正常的可控的轨道。可是,事情并不总是这样,偶尔,小逆流会突然变大,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点在简单测试中非常罕见,但是在复杂测试中,因为经过的中间环节很多,给了小逆流成长空间,往往就会有突变产生。”
“听起来,就像最初的生命的诞生一样。从不可能中产生可能、突变。”我说。
“正是这样。这是非常非常非常美妙的突变。我觉得这样的变化才是宇宙的真正秘密所在,是属于上帝的禁区。看似不可触碰、不可掌握的10%,应该是协会所有人下一步的目标。可是现在……”
老头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看着我,眯起了眼晴,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转身走进了他的小屋,“砰”的—声把门关上了。
这转折来得极其突兀,难道是我刚才说的那句“像最初生命的诞生”暴露了身份?不能吧。
我看向王美芬,她也在看着我。
等等,她看我的眼神……
我低头看看自己,看看磁力车,摊开手看看掌心,然后抬起头。
在如天空般的穹顶上,有一道白光直射下来,照在我的身上。仿佛圣人得道时的神迹。
但此时此刻,这代表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幸好这似乎只是单纯的光束,并非什么特殊的可怕武器。我急忙驱动磁力车,从小道开回主路,试图摆脱它。但努力是徒劳的,那道光一直跟着我。
“你被标记了。”王美芬跟上来说,“我们必须要分开了,立刻。”
“可是为什么你没有?”
“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喂食者协会的人,系统里有我的信息。”
“什么系统?”我立刻问她。
“这里显然有一个远程扫描系统,我们这两个人是多出来的,到现在才被扫描出来,已经算是速度慢的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走,马上就会有人来抓你的。没办法,只有你帮我吸引一下注意力了。”
“那你呢?”
“我去找零号,你得帮我争取时间。”
“那然后呢,我们该怎么逃出去?出口在哪里,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瞪着她问道。
“你看这空中城市并没有连到天顶上,我们刚才出来时的那条环绕峡谷的走廊是最高的一条环形走廊,多半就在走廊上某道门后面。”
我没法再耽搁,问清她前进的方向后,驱车往反方向开去。
只是我的心里,却有太多的忧虑与不甘。
因为王美芬这个人,实在是太可疑了。
我对她的疑心,是从她第一次告诉我,需要进入潜伏状态以避免被协会发现开始的。作为一个下决心与协会对抗,想要摧毁协会并且已经付诸行动的人,她好像有些过于小心了。她的潜伏持续时间很长,一直到我对于黑站牌的调查有所进展,甚至遭遇托盘的第二次死亡指令,我都处于孤军奋战的状态。在此期间,我的疑心越来越重。她口口声声说,促使她下定决心反出协会的,是在中国的复杂试验,她无法容忍中国政府放弃D岛这个目的被达成。可是,在阻止D岛被放弃的关键时刻,她竟然因为自己的安危而躲了起来,让我这个帮手冲锋在前。这意味着,她对自己的性命,要比D岛什么的更在乎。惜命的人很多,懦弱的人更多,但一个懦弱的惜命者,是不可能下决心摧毁喂食者协会的,聪明如她,难道不知道走上这条路,是九死一生的吗?这种矛盾,只能有一种解释——她没有说实话。她对托盘提出的那个请求,真的是摧毁喂食者协会吗?在喂食者协会因为大本营受到威胁,收到托盘的报警,主动切断反应链之后,我就明白,王美芬提出的请求不可能是摧毁喂食者协会。因为这样的请求,触及到了托盘的红线。那么,如果不是摧毁喂食者协会这样的请求,会是什么呢?
王美芬选择和我共赴公海,寻找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并没能让我对她的疑心减弱。我一直在提防着她。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直接问她留在船上的手提电脑密码,而要多此一举地请她把喂食者协会资料拷贝在移动硬盘上的原因。作为一个有秘密的人,她不可能把密码告诉我,说不定她的电脑里还有自毁程序呢。
进了大本营之后,她表现出相当程度的熟悉,而这些内情,是之前从未提过的。包括任何外来者都会在短时间内被光束标注这一点,我怀疑她早就知道。我不由得想,到底光束只罩着我而放过了她,是因为她本身是喂食者协会的成员,还是她早已经通过托盘的后门,给了自己一个特殊权限呢。她虽然是会员,但她从未来过大本营,照理不会拥有在大本营的权限吧。
我原本的计划,是不动声色地跟着王美芬,直到找到零号,取得核心芯片。关键是我必须看着核心芯片被摧毁,或者掌握在我的手里。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和她分道扬镳了。
这是她早已经计划好的吧。
然而,我再不甘心,此时此刻也只能选择相信她,只能为她吸引火力!因为如果被大本营的清理者把我们两个一锅端了,那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我驾驶着磁力车,往王美芬的反方向去,遇到路口时随意选择,对或错,通向何方,对我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内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啮咬着我:这样的牺牲真的有价值么,托盘的核心芯片如果落到一个野心家的手里,是不是能再造一个托盘,在没有制约的情况下,危害会不会比喂食者协会更大?
也许,我该试试,自己找到零号。
零号的个头一定很大,安放它的房子应该很容易能认出来。喂食者协会是一个秘密组织,而它的大本营,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在这座地下的空中城市构建之初,也许并没有对外来者的侵入作出特别严谨的预案。在他们看来,一个能辨识身份的监控系统已经足够了吧。如果以此来推测,那么零号的机房极有可能不会被故意藏起来。甚至它所在的位置,应该与它的重要性相匹配,它是心脏,是大脑,是灵魂!这座空中城市极具美感,如果由城市的设计者来安排机房的位置,会在什么地方?
我能想到的,无非三处。第一处,穹顶中央;第二处,空中城市的正中央;第三处,底部中央。
第一处无路可寻,抬头望去,整个空间接近穹顶的五六十米内空无一物,要么它不存在,要么它位于穹顶之上。如果是后者,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寻找入口。所以,只能把目标锁定在第二和第三处位置。
主意打定,我在遇见岔路时的选择就有了针对性,首先得是往下的,其次是往城市内侧去的。
开过几个路口,也见到了几个人,但远远望见我身上的光柱,都避走不迭。当这道光柱被我头顶上的接到或房屋遮挡时,立刻会从另一处补上一道光罩住我,简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我尝试着把磁浮车越开越快,到六十公里的时候,因为道路狭窄,感觉简直风驰电掣,比在高速路上开到两百公里还心惊胆战。这车不知能开到多快,感觉还有余力,我想自己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咬咬牙把动力把一下拧到底,速度一下子再往上飙了一大截,短短一两秒内就突破了八十公里,耳中风声疾响,原本还挺远的岔道口转眼就到了跟前。我连忙松动力拧刹车,车下的球体倒是很快就停了下来,钉子一样吸在路上不动了,但悬浮在上面的车体却刹不住地往前冲,猛撞在路口的护栏上。车身上的那圈弹性材料这时发挥了作用,居然没把钢化玻璃撞碎,我胸口被保险带拉得生痛,脖子差点断掉。但是,在车子反弹回去之前,我看见这条三岔道所连接的右前方的那条空中道路上,正有一溜磁浮车疾速驶来。
车子回摆,我晕得想吐,但等不及车子起稳,就急忙拧动了动力把,再次—拧到底。车把一转,磁浮车嗖地往左边的岔道蹿了出去。
我在强烈的推背感中回头望去,看见有近十辆磁力车分了三辆追在我后面,其他车则走了另一条路,看起来是想要包抄。显然这是一个战术失误,我就不信把动力把拧到底,这些家伙靠绕远路能赶上我。
下一个路口,左转,再下一个路口,右转,下长阶,车身随着滚球的弹跳一起一伏,真是前所未有的驾乘体验,哈。
我试图在逃跑中调节一下心情,却收效甚微。因为我意识到,哪怕后面那些家伙一时之间追不上我,但如果我不能把他们甩掉,就没法去寻找零号机房。
当我看见前方十字路口,正有另一溜磁力车驶来时,就知道自己真是太乐观了。
车速这时已经超过了九十公里,我咬着牙,死拧着动力把,对着十字路口冲过去,急转左,车身在护栏上狠狠侧撞了一下。又是长阶,总落差十几米,滚球的第一个落点就落在长阶三分之二的地方,车几乎是飞跃过去的。在下落中,我抬眼望去,前方蛛网般交错的空中道路上,还有一溜十辆磁力车当头赶来。另外还有两三辆一组,足足有四五组,四散着逼近。
十秒钟之前我还觉得追兵布下的网捕不到我,现在我却已经在网中。
最近的一组三两磁力车,已经开过前方的路口,和我处在同一条路上。这条路只能容两车并行,三辆车两前一后,我已经避无可避!
他们开始放慢速度,但我还是直直冲了过去。
“STOP!”他们大喊。
我按下跳跃钮,磁力车腾空而起,拉起滚球在他们头顶上呼地飞跃过去。
只要不碰到一长溜那种跳不过去的车队,没人能挡住我。这跳跃的功能,真是逃跑利器。
我这一跳落下的时候就接近了路口,再转向已经来不及,好在这是个十字路口,就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