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当这种对象,你们两位先生互相争夺,我很荣幸。像我的出版社这种无名的地方能有幸得到如此具有动人力量的工作,真像作梦一样。”
“那是你的生意,可是,你想想我的心情,像这样我是无法平静的。在山上旅馆同谷尾那个家伙在一起一个小时,我不知你们干了些什么,我……”
“不行!”美也子推开伸过来的手。
“哎,刚才的约定是约定。反正你已同我有约在前,这样光凭口说不足为凭,你要让我看证据。”
“你说要怎么样?”
“接吻。”
“不行,这个必须坚持到约定的时候。”
“那么,其它哪都可以,让我亲亲吧。”
美也子闭上眼。男人的气息直扑面颊。已经过了凌晨两点的旅馆寂静无声。
“没法子,要是能使您心情平静的话,您就亲吧,不过嘴唇不行。”
“解开领口,好吗?光是脖子和耳朵已经忍不住了。”
“非解开不可吗?”
“为我想想吧,我都说了,书稿一定给你写。”
“没办法,只能在上面啊!”
青沼的手连忙去抓领口,他想往下解,美也子隔着腰带紧紧地按住了。
“再往下解一点。”
“不能再往下了,就到这儿。”
青沼两手解开领口,望着她那坦露的白嫩的胸脯,猛扑上去吻了起来。美也子脖子扭到一边紧咬嘴唇。
*****
丈夫在睡觉。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四五个本子和从街上买来的稿纸。美也子瞅了一眼,写出的字又涂成了黑疙瘩。碎纸篓里扔着揉成一团的纸团。
枕边摊着报纸,上边堆着花生。
美也子看了看丈夫熟睡中的面容。长长的头发垂在枕头上,面颊干瘦,胡子生得老长,从正面看瘦多了。浓黑、漂亮的眉毛下,眼窝塌陷;眼角上挂着泪珠。
丈夫好像没发现美也子已经回来,睡得还香。
榻榻米上摆着餐桌,上面盖着一层餐巾,美也子掀开餐巾看了看,有凉拌菠菜、冷盘、烤鲤鱼、烤大马哈鱼——丈夫为夜半归来的美也子做的夜餐。
美也子经常说要雇一个女佣,但每次丈夫卓一都嫌浪费而拒绝了,说是有别人在家里,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更自由些。他说他做饭比女人做得好,而且也喜欢做。
这一方面是丈夫对美也子客气。因为没有收入,他才那样拘谨的。可是,卓一并不因此而低声下气。他像孩子一样心情愉快,不光对妻子,对别人也从不起疑心。
美也子来到丈夫面前,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罪恶是那么深重。每日写诗不止的丈夫好像存在着另一颗生命。
美也子看到丈夫的眼角淌着一行泪水,禁不住自己也哭了起来。她眼前仿佛看到丈夫一个人在等待美也子,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写诗。恐怕一个小时以前还没睡,实在忍不住才躺下了。
美也子悄没声响地进了浴室。她想点上液化气烧水,可是打开盖子一看,水已烧好了,热水像刚倒进去的一样清澈。
美也子怀着感激的心情洗了澡。
她把全身都打上肥皂,想极力消除两个男人留下的记忆。青沼祯二郎把她的胸脯吸得淤血了,她像发疯了似地一直摆着手。
洗完了澡,回到丈夫的枕边。于是,她的脚步声使他微微睁开了眼。
“啊,回来了。”
丈夫生着长胡子的脸上露出微笑,像孩子一样出现了深深的酒窝。
“刚才就来了,你睡得正香,我洗了个澡。”
美也子坐在枕边。
“几点了。”
“快四点了。”
“这么晚了?”
丈夫从美也子的膝上轻轻地拿起她的手。
“我等你等到两点。”
“对不起……我在同作家会面呢,那些先生总是工作到很晚。”
“是啊,作家们真不容易。”
表情毫不怀疑。他深信自己的妻子。
“让你一个人工作,真对不起,要是我能干就好了。”
“不,你可不能去干那些事,你好好写诗就行了。”
“真对不起,不过,最近渐渐地好像能写出点东西来了。”
“太好了,今天晚上也写了?”
美也子往涂抹过的稿纸上瞟了一眼。
“写了,可是不大好,我想你会想看的,就写了一点儿,但是不行。”
“别着急。……工作上的事也顺利,你的诗集可以印成精装本大量出版。”
诗集若是自费出版,早就可以出了。可是丈夫不愿以那种形式,而是希望一般的出版社出版。丈夫有一种孩子般的虚荣心。他自以为是诗人。
“哎,美也子,明天早上能同我一起去平林寺吗?”
“寺庙?”
“在乡下,乘电车要一个小时,听说那是个好地方,武藏野还原样保存着。我想,早上能到那走走该多好啊,听人说的时候就想同你一起去看看了。”
“好,一起去。”
“不过,不大好吧,你这么晚回来,却要叫你早起。”
“没关系,不,我很高兴去,每天在嘈杂的市区工作,也想到那种地方走走。”
“我好久没嗅过树木、绿叶的气息了。……听说那地方特别好,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呢。”
“太好了,你竟听说了这个地方。是谁说的?”
“就是这前面那个叫野见山的女人,人有点古怪,听说是新剧的演员……”
美也子也认识她,但没说过话,在路上遇见了只是相互对视一眼。
虽是新剧的演员,以前是某剧团的研究生,毕业后同期同学组成了一个新人会。仅凭这些并不能生活,没有演出或不排练的时候,就到银座后面的酒吧做临时工。
她住在附近的公寓,好像就是由于这个关系,同在附近散步的丈夫熟识起来。
美也子觉得,白天丈夫一个人在家,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姑娘能给他解解闷也好。美也子认识的野见山是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志愿当演员,是因为她有一付纤细苗条的身材。虽是在酒吧做工,却没有那种轻浮的感觉,像个高雅的小姐一样天真,美也子也怀有好感。
“不过,你要是累了也别勉强。”卓一还在劝让。
“不,没关系,有那样好的地方,我一点儿也不想睡,而且工作看来也很顺利,精神特别好。等以后一忙起来,这儿要雇人正式地盖办公室,那样,想去也去不了呢。”
“这么快吗?”丈夫瞪大眼睛,“真了不起。看到你那样精神百倍,我也很高兴,你有事业家的性格,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是啊,不过,女人总是有限度的。”
“你是一个人干的,不简单。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
“你写诗就行了。只管做你喜欢的事。”
“可是,听说出版很难,能行吗?”
丈夫对这一点却有所怀疑。
“运气挺好。青沼祯二郎的新书已约好,谷尾的也有希望。”
“真厉害!”丈夫对这两个人的姓名也熟悉,“都给写?”
“哎!”
美也子垂下眼睛点点头。她在瞬间仿佛看到了青沼祯二郎那忽闪忽闪的眼睛。
“出版这些人的书,资金需要不少吧?”
“哎,这个也基本解决了。”
“对钱你是有办法的。”
卓一只说到这里。需要多少资金?这些资金从哪儿融通?商定了什么条件?一切都不闻不问。他好像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过问这些具体的洽谈内容似的。
“不行,都快到5 点了,马上就天亮了。”
“真的呢。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这会儿,也怪我回来迟了。”
“困了吧?我刚才睡过了,说着就没有睡意了。”
“不,我能告诉你工作进展基本顺利,也不困了。”
“这对身体有害。我会叫你的,你睡一会儿吧。”
*****
晴朗的早晨。
平林寺境内被榉树、袍树、青冈栎等杂木林和郁郁葱葱的杉树林覆盖着。树下全是山白竹。到草屋顶的寺庙所走的陈旧的铺路石上,有的地方还残留着去年的落叶。因为林木茂密,没有阳光,一片昏暗,光线像一条条光柱从树的缝隙中斜透进来。走在树林里,露水打湿了衣服。
冒出来的水浸湿了矮竹。早晨清新的空气湿润的绿色令人心旷神怡。
“真是个好地方。”卓一连声说道。说话时,他一仰脸望着遮挡住天空的树梢。
“还是大自然好啊,人就是从这种地方出生的,这下我可知道了。”
禅宗寺庙的大门神秘地关闭着,生锈的旧金属在暗处熠熠闪光。
从寺庙旁沿着那条山白竹的小道登上高坡。坡上的杉树更高大。
美也子看到卓一很开心,心中十分高兴。今天早上只睡了三个小时,但此刻却毫不困倦。在这里,井村行长和青沼祯二郎都已遗忘脑后。
其实,同丈夫一起悄悄在这种地方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可能更理想。
这里有座古墓。附着老青苔的五轮塔上,映照着清晨的阳光。
卓一揪了一根草叶含在嘴上。
一声尖锐的笛声,那是沁人心脾的金属声响。
一个年轻的和尚,身穿白色和服伫立在树林里。
这儿是一位大名的菩提寺,古墓很多。
穿过那儿,又是一片树林。这一带是上坡,从树林的尽头,低洼平缓的斜石像个洞穴一样,一片浓绿色,给人有几分寒冷的感觉。
“多想一个人出去旅行啊!”卓一说。
他的话出人意外,美也子不禁吃了一惊。
“旅行?”美也子问。
“哪里,随便想想。”丈夫露出胆怯的笑容。“在这儿走走,就不由得想出去旅行一番,不过并不打算真去。”
“别一个人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那当然好,不过现在不去。”
“为什么?”
“你正在拼命工作,我只是一时想想罢了,等你工作差不多的时候再一起去吧。”
“如果你真想去,现在也没关系。”
美也子后来也没忘记丈夫说的要一个人出去旅行那句话。丈夫那特殊的姿态只是要让她记住他那番话。
“在孩童时代,”丈夫边走边说,“我同别的朋友一起在这样的树林里玩耍过。那是一片阴森森的林子,一个人不敢进去。有一次,我同大家一起玩,不知不觉中,我被一个人扔了下来。当时那种孤独感现在仍记忆犹新。一看到这个林子,我就想起自己迷路时的情形。孤独的我像被树林吞没了一样。”
卓一忽然在美也子的前面大步走了起来。转眼间,像要钻进茂密的山白竹中一样往前跑去。美也子不知他要干什么,茫然地站着,只见他猛地抱住那儿的一颗树,疯狂地摇着树干。
树枝被摇得哗啦哗啦直响,树叶掉落到他的肩上。
“喂!”美也子叫他。丈夫的动作令人害怕。他不回答。
他仍旧两臂搂着树干,眼睛望着树梢,使劲地摇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摇,好像要让它一片叶子都不剩似的。强烈的冲动在袭击着他。
没等美也子叫他第二声,摇着树干的卓一脸已扭歪了。
中午过后。
卓一在门外散步,遇见了最近开始见面打招呼的野见山房子。房子也在散步。
“你好!”在酒吧做临时工的新剧女演员明快地微笑着招呼道。
“哦,”卓一停住脚步,“现在去上班?”
“唔,还早,先吃点儿饭,而后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