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颤抖的手指着绿影,仿佛在说什么。绿瞳点头,退开。男人狂乱奔跑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
——绿瞳回身,再次向她靠近……
她已经没有感觉了,经历刚才惊骇的变故。绿影慢慢地靠近,把手捂在半边脸上。然后停住。那只渗着绿光的眼睛突然消失了。然而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似乎有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莫凝。”她的声音像回声一样在自己的脑海里回荡冲撞。
仿佛绿色的影子在颤抖。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像是在反复念叨那个姓。淡绿的微光下,绿影的手指神经质地牵扯着它的左眼角。在那段僵持的时间,她莫名地想抬头看看深蓝色的天空……什么声音也没有,空旷得就像宇宙——像自己从未得到过的温暖。
“你,你就是……”嘶哑的呢喃。
等她终于感受到了水泥地的冰凉,绿色的影子早已不知所踪。
十
十
墙角的电视孤独地播报着。
银行劫案。精神病人逃走。长串汽车严重追尾。荒郊发现不明男尸,身份确认中。
已经白天了。
“他说你是他女儿。”从新闻中回过神来,庄海疑惑地问,“你……觉得呢?”
“不知道。”经过连续两个夜晚的变故,麻木的感觉终于恢复过来,然而接着的却是一阵阵的头痛,“我很小就进了孤儿院。我告诉过你。”
是的,庄海听她说过。她十几天大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孤儿院,还一直患有自闭症,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任何人,谁进来都尖叫发抖,躲到墙角——除了负责照料她的姓黄的阿姨。黄阿姨还为她请来小学和初中的家庭教师,使她得以学习。直到初三那年黄阿姨找来了心理医生,她才终于冲破十几年的自闭堡垒,走出门外。很感激他们。她经常说。作为回报,她也经常回到孤儿院去看黄阿姨,也去看那些曾经教过她对她报以极大耐心的家庭教师们。
“对父母,一点印象也没有?”沉吟片刻,庄海问。
“没有。只记得隐约发生过一些悲惨的事情。但从来都想不起来,一想就头痛。”
“他还说……‘那个混蛋骗了你’,还有乱七八糟的一长串,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不如去问电线杆,去问拖鞋。”她略带烦躁地说,“我一样想知道答案。”
庄海张了张嘴,一顿,却又慢慢地合上。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又倒塌了一块——曾经把他包裹起来的白色围墙,从那晚第一次走入黑暗的小巷,就开始一片一片,缓慢而坚决地崩塌。而令他恐惧的,是他从母亲去世以来一直不想让自己面对的真相,自身的真相,仿佛一个终审日的判决。
而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使尽解数地拖延。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
陌生人坐在莫凝狭小的房间里,环视四周。
“那么,你是警察,然后想找她来了解一些情况?”庄海问。
“是的。我叫王胜辉。”陌生人微笑着点头,旋即笑容消失,“莫凝,”他转向她的方向,“你是刚刚搬到这里?”
“……是的。”她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那么,有把这个地址对任何人说吗?”
“只有他知道。”莫凝望向身旁的庄海。
王胜辉的眼中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那么,认识这个人吗?”最终还是王打破了沉默,递过一张照片。这是一张被裁剪过的生活照,上面的男人眉毛粗浓而高耸,鹰钩鼻,眼睛上斜,下巴斜挑,脸上是可以称之为得意的微笑——突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怎么了?”对方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异常。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她的声音干涩,然而坚定,“但是……”她转向惊诧的庄海,“他长得很像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很像。这个人,”她转向王胜辉,“他怎么了?”
他略迟疑:“……昨天,被发现死在荒郊。身份不明……”
“但他的口袋里有一张纸,写着她的名字和这个地址。”庄海突然接口。
对方惊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你……”
“如果是记事本或者通讯录,上面就应该有死者自己的名字。这张照片应该是你们从他钱包里找到的,因为它被裁剪过。”庄海如同梦游般自言自语。
王胜辉饶有兴致地扫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继续说什么。后者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他的眼光,眼皮神经质地一跳:“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音调里有一种状似轻佻的自我嫌恶,“我就知道……”
“不,没错啊,就是这样。”他的态度令王胜辉惊讶地一笑,“厉害。”
他突然转过头来,明亮地盯着刑警,眼睛里不知是惊讶还是感激。这眼光也不过是一时的闪烁。一时间光亮埋没,而他迟疑着慢慢地说:“其实我总觉得这个人似乎哪里见过……也是一张很像的脸……”他陷入了沉思,一时间只剩下墙角的电视在嘟哝着——电视?
“我想起来了。”随着这句话,庄海冲出了大门。五分钟以后他抖着一张早报出现。
“这个人不是——但很像那个逃出来的精神病人。今天早上电视里放过。”他把报纸摊到两人眼前,“而且,凝,我觉得他可能,就是你昨天晚上看到的人。”
莫凝神经质地紧紧按着报纸,手指和脸色一样惨白。
十一
十一
犹豫了一下,庄海在电脑里敲进了几个字。一下子,信息充塞了整个屏幕。他专注地读着其中一条新闻,手突然滞了滞,不由得回头看了看正在熟睡的莫凝。她眼角的那颗痣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分明。
电脑桌上多了一个玻璃瓶,标签上写着“氯仿”。那是他在小巷附近一家五金店里找到的,背对着柜台打牌的店主直到庄海吼了第三声之后才慢吞吞且不耐烦地转过头来。他拿起玻璃瓶,仔细地看着标签上的说明:“长时间高浓度接触……麻醉……本品易挥发……”
他叹了口气,关掉电脑,把瓶子塞到了口袋里。
——一切跟我们所处的现实无异,真实,然而残酷。
十二
十二
被压在水底了……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窒息过。她徒劳地乱抓着,可是连空气都像铅块一样沉重……水,蓝色的水,深蓝色的水,深黑色的小巷,绿色的眼睛……她被一双男人的大手轻易举起,又掉落,激起一片重重的尘土……绿影靠近……渗透着悲哀的绿色眼睛。
突然所有压在她身上的水都移开了。有那么一会,她依然不敢呼吸。
“是我啊。”一声低呼温柔地淌入她的耳膜,“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喃喃。一些光亮开始渗透进来。终于能够睁眼。
庄海坐在她面前。他的眼神复杂,怜悯,悲哀,坚决。但也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光亮。这种光亮以前从未出现过。
“你说吧,我准备好了。”莫凝从床上坐起。看见那种眼神,她就知道他已明白了一切。
庄海静静地看着表情严肃的她,突然笑了:“我真的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是活在那种恐惧中……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去分析问题。我只会永远被一堆真真假假的鬼影纠缠……谢谢。”他一字一字地说。
“你看,自从你让我发现一部分‘鬼’是你制造的以后,我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想,剩下的‘鬼’,是不是也是别人制造的呢?我终于能够在恐惧之外,开始分析……我先比较三次和绿瞳相遇的区别。我注意到,第一次,绿瞳是在一声尖叫之后出现的。不可能是你的朋友自己叫的。因此我猜测,那声尖叫是‘它’自己发出的。而你那个朋友和我们最大的区别,能够让人在黑暗中分辨清的区别,只有他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可是,螺丝刀为什么会让鬼尖叫呢?也许是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试着摆脱鬼的顽固印象,把它想象成一个人,真正的人……第二次相遇,也让我更坚定了这个想象……真正的人,怎样才能让眼睛发光?那只绿瞳可以一眨一眨,说明发光的东西在眼睛里……是隐形眼镜?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我第二次和她相遇,发现她衣服破烂,身上有垃圾的腐烂臭味,她是不是一个靠捡垃圾为生的女人?一个捡垃圾的女人,怎么能够支付起保养隐形眼镜的费用?
“但如果不是隐形眼镜,那又会是什么?
“——假眼。我突然有了这个荒诞而又合理的想法。
“在假眼上涂上夜光涂料,不会使假眼失去效用——而隐形眼镜就不行。另外,你对我说过,她在靠近你之前,用一只手捂在一边脸上,再看着你时,那只诡异的绿瞳就不见了……假如是她闭上了眼睛,凭着绿瞳在远处都能让我们看见的那种亮度,绿光也会从眼皮缝中渗透出来。现在有了假眼就能够解释了,她把假眼摘了下来,藏在身后,和她衣服的绿光融在一起,这样你就看不出来……
“我又仔细回忆了更加匪夷所思的第二次相遇。我……因为对母亲的某种回忆,一开始把它当成了我的母亲。我向她跑了过去。但后面的事情,让我怎么也想不出原因。我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刀。我看见她把手伸向自己的胸口,划了古怪的动作。然后她又主动抱住我。我闻到奇怪的味道,然后我就睡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试着去分析原因……我为什么会睡着?是因为她抱住了我,我的脸撞到了她的胸口上——正因此我发现那是一个女人。为什么是她的胸口?如果她的身上有麻醉药,为什么我一开始没睡着,为什么她自己没睡着?我突然醒悟,想起她在自己胸口划的古怪动作,那是在把麻醉药往自己身上抹——我想是乙醚,因为我闻到了甜香——然后,把我抱住,我就会睡着。恰好因为我自身的原因,我没有反抗。
“这是早有准备的,要把人迷倒的方法。再想想那把刀,我得出自然而然的结论:她是想杀人……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杀我?难道因为我不是她要杀的人?
“再联想一下,当我向她奔过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住了。难道不是因为她发现我不是她等的人?她把我迷倒是迫不得已,因为她发现我带着手电筒,发现我正朝她没命地奔过去。为了完成杀人,她不能就这样暴露自己。
“我记得自己在巷子里时,明明站在中间,你发现我的时候,我却躺在角落里。我手上又有擦伤——她在我睡着之后把我移动了……她想继续等那个她要杀的人,也想把身上的乙醚冲掉——那个角落里有水龙头——否则挥发的乙醚会让她自己也睡着。
“但是她没有等到要杀的人。最后看着仍睡着的我,便拿起手机,拨了最后一个未接电话的号码——你的号码。然后便发生了后来的事。
“本来,为什么要用这样奇怪的方式来使对方昏迷,令我非常困惑。她必须要当时抹药我可以理解,因为氯仿容易挥发。但是为什么要采用‘拥抱’这种方式?我一度以为是因为她要杀的人曾经与她有身体接触。然而在追查氯仿的来源之后,我发现她也许只是读了氯仿瓶标签上的说明,也有可能她对自己做过实验——不长时间充分且高浓度接触氯仿,对方是不会昏迷的。她采用这个方式,只是想增加令对方昏迷的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