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面对敞开的窗口,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仿佛往血液深处积聚智慧与活力,这种方法如果有效的话,沈研愿意今后也试着学学看。
沈研以为唐清一定会马上就切入正题,与他谈谈荼糜与颜青的案子。
没想到,唐清却一本正经地请他讲故事,因为她自己也要对他讲故事。唐清做事,总是出人意表。
唐清请沈研讲一个有关他祖父沈傲天的故事,并且一定要精彩。
沈研说:“我祖父身上有许多值得流传的故事,要说最精彩的,就是五十年前在雪山绝顶与天易宗主的一战,轰动,惊险,神秘。”
唐清以往也从不同人口里听过沈傲天与天易宗主的传奇决战,有夫子用陈述历史的沧桑口气讲的,有说书先生用市井传闻的调侃语调讲的。这次沈研讲的又有不同,他是当事人的孙子,感情丰富,体会深刻,说出来格外细腻并且引人入胜。
唐清说,“最终他们俩人还是未分胜负啊!”唐清只是纯粹一叹,感怀过往。
沈研听了不高兴,“谁说没有结果?我祖父回到沈家堡,意味着我们沈家最终获胜了。而天易宗主呢,从那以后未见踪影,不管是黑道还是白道,都看不见了。”
沈研是沈家人,自然打从心眼儿里有一种深深的家族荣誉感,这种荣誉感常常也会蒙蔽他的眼睛,让他看不到很容易得出的真相。
唐清说,“是呀,天易宗主失踪了,研,难道你不知道吗,这句话就意味着——我们到底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沈研撇撇嘴,“反正是不见了,也再不会在江湖上露面了,他是生是死,有何重要?况且,清,这都是多久前的老故事了?都是我爷爷辈的故事了!如今重提,又有何意义?”
唐清抿嘴一笑,虽然身形未动,可蕴藏了十足的味道,就好像窗外舞动的桃花,“研,天易宗主是生是死当然重要!我们所有人看不到他,并不意味着他不在江湖!重提旧事也很重要,至于为什么,我下面再提,反正我们有一下午的时间!呵呵……好好琢磨!”
沈研后来常常会在树林里吹着春风,在夏夜看着星辰,在旅途观着山河,在冬日赏着雪景的时候,在这些最易于触动人内心某一块柔软的时候,他会想,他与他的清坦诚相对,兴味析案,共同进退的习惯,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形成的吧。在久远久远的那一刻,唐清在他面前展现了独特的智慧,他也逐渐被吸引陪她经历一个个惊悚血腥的凶案,虽然可怕,虽然也会恶梦连连,可看着唐清,听着唐清,陪唐清想着,分析着,他也会有一种乐此不疲的快感。沈研后来说,唐清一直是主角,他只是一个还有点用的配角,唐清会推案,他只需好好保护她,让她尽情发挥她的才能。
在他说完之后,唐清也开始讲起了故事,她一共说了三个。
一个是二十年前,唐清的爹在静心灯一案中,得了心志失迷的重病。
一个是二十年后,唐清嫁来了沈家堡,在废弃的梅影院看到白衣怪人的事。
一个是刚刚发生在昨晚的凶案前,唐清在白马寺听到荼糜和尚与人的精彩对话,那个与之对话的人,唐清称为夫子,也叫闲散老人。沈研在龙泽山中也看过,并且印象深刻。
沈研想,唐清的爹本来就老迈昏庸,二十年前精心灯的案子惊心动魄,涉案人员一个都没好下场,唐清的爹失了心志,疯就疯呗,也属正常!他们沈家堡一向堂堂正正,从没有什么怪人,而且还是那种从头白到脚煽情得厉害的怪人!就荼糜的故事还有点噱头,可偏偏谈话人是那个一身仙风道骨的闲散老人,这又透着十足的不可思议。
总之,“清,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我讲早已退色的陈年旧事,也不明白你为何要对我讲三个零散故事,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它们到底有何重要,清,我到底是不明白……”
“研,你听听就知道了,在你眼里毫无意义,在我嘴里说不定另有味道,你听听就知道……”
“如果是与洗刷我爹冤屈,查明二十年前迷案真相有关的,我就听!如果不是,只因你自己探知神秘的古怪兴趣,我不要听!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不能浪费时间……”
“研,不要着急,一定如此!”
此后很久,唐清也没有开口。唐清和沈研一直靠窗而坐,姿态未变。窗口上方的太阳,在他们开始谈话时就是照着唐清的方向,这会子还是照着唐清。只是原本那道灿烂的光照静静地躺在唐清置于桌面的手背上,后来慢慢往上移,淌过了唐清的手臂,胸前,脖颈,这会子徘徊在唐清不白不细不腻的干净面庞上。原本手背上的那道光亮亮白白,现在游移五官的那道光烂烂黄黄。沈研的目光随着光照的转移也不由地转移,这会子定定地被唐清的眼光收住,怕是一辈子逃不开。由着这光照的位置和亮度,他们两个知道,时辰已由下午一下子坠入黄昏了。很快,是不是?对应着,沈研和唐清的思维与动作,却很慢很慢。
唐清为壶中续了好几次水,她仿佛比沈研还爱喝这茶,一直喝到茶杯中的颜色由绿到淡,这会子几近于无。她不仅用茶濡润着她的嘴唇,还濡润着自己的心窍。
“研,我们不提沈家堡的辉煌,不提祖父,父亲,还有你自己的成就。我们就说在沈家堡三代人身上发生过最多的是什么,萦绕在你们三代人周遭最不堪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
沈研沉缓开口,“发生最多的……最不堪的……要我自己的体会,那就是——凶案了!”
唐清的眼睛开始泛光,“是的,你们三代人,你祖父,你父亲,你自己,五十年前,二十年前,现在,都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案子,牵连不断,一个比一个严重的案子!”
沈研急,“等等,清,你说错了,我父亲经历过静心灯的迷案,我自己经历过凶案,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祖父呢……他,哪有什么不堪的经历,你又怎能说他与我父亲,我是一样的?不对,我们三代的处境根本不同!”
唐清缓,“不,是一样的,一模一样的。我刚才就说过,天易宗主生死未明,知晓真相的只有你祖父沈傲天,可惜他也死了,就此把一切尘封五十年。尘封是尘封,并不意味着就此不存在,神秘未明的天易宗主对于你祖父来说就是一个迷案,而且是所有中最大的迷案!后面三个故事,我爹的疯,白衣人的怪,荼糜和尚的突兀出现,也是迷案,我所说的故事都是你故事引发的后果啊!这一点,我们下面再讲。所以,研,你现在看出来了吧,刚才我们说的并不是废话,也不是我凭个人兴趣和激情而进行的探秘。你经历的和我经历的,它们有着共同的特点——迷惑!然后,我们要来看这些事第二个共同特点……研,你要帮我一起分析!”
沈研悻悻,“好吧,我承认我是一根筋,清,还是你来说。”
唐清柔媚,“研,你有没有发现,从五十年前开始,沈家堡三代人经历的案子中,其实一直有另一个主角,那个主角五十年如一日,对你们如影随形,陪你们笑陪你们哭,陪你们生陪你们死,研,你想一想,到底是……”
沈研眼睛也开始亮了,“你是说——天,易……”
唐清接下,“沈傲天碰着的是天易宗主,沈大人和你碰着的是天易宫。”
沈研惑,“有何证据,证明天易宗主与那个天易宫相关,从名字上看不能说明什么……”
唐清声音一抬,“好,那么我们就从动机上看!就像摊在你面前的一群花花绿绿的瓷片,它们的本相原来是一个五彩花瓶,联络它们的是碎片与碎片之间契合的纹理。就像滚动在你面前的一堆珠玉宝石,它们的本相原来是一串七宝项链,联络它们的是串起珠子的绳索。摊在我们面前的是各个年代发生的零碎凶案,它们的本相原来是遥远就种下的冤孽,联络它们的就是——动机!有了正确的动机,我们就可以看到天易宗主究竟与天易宫有何关联,天易宫为何几十年如一日地纠缠着沈家堡了。”
沈研心惊,原来自己早先隐隐密密从喉咙口窜升的颤栗感,竟是对的!自己早先是想不通身边接二连三的凶案,自己早先也怀疑严威的杀人动机,这么说,还是听唐清的,寻找,不断寻找那个隐藏得很深很深的遥远前因。
“怎么找动机,到底怎么找!”
沈研迷蒙着眼睛,是呀,好久的,那股子委屈和悲哀积聚好久了,从父亲死后,他从未轻松过开心过,他也好恨,恨那些制造迷案的凶手,恨他们压迫着沈家堡,让沈家几十年来从未明朗幸福地过活。找到那个真凶,他要把父亲的仇连同自己的躁郁愤恨,一并报了。
唐清很难过,沈研感着的她都感到,她也愤,她也郁闷,因着那个凶手,她和她爹也从没好好过活,她一直标榜知足常乐,其实那是她沉重生活的唯一解脱办法,她也无奈,她也委屈,这样更强烈地促使她在这连串大案中,孜孜以求。
唐清想,从本质上说她和沈研才是真正相像的一对,而不是那个故作优雅,轻松自得的原若虚,不是的!她这一刻比以往更清晰地认知这一点,从此再不犹豫,再不改变!
唐清将手从质朴的桌面上蹭蹭前移,磨得她手掌心发热,然后盖在了沈研同样置于桌面的手背。她的热传给了他,她想这样几次三番,两个人一定会靠得更近,唐清是这样理解相濡以沫的含义的。
“怎么找?就从我们经历的案子,一件一件地找!我们刚才所讲的四个故事中,除了最后一个,前三个有着本质的联系。我们先来看沈家堡三代的迷案,沈傲天与天易宗主的决战,沈杰书大人的静心灯案,沈研你身边的严威连续杀人案。我们从研你说起。
早在若虚别院闻涛阁,我就分析过严威的作案手法,可是我没有分析严威的作案动机,一来我当时还没有梳理得当,二来在那个场合我不便说,人员混杂,一个也不能信任,我不想打草惊蛇。可是我们现在可以看,我们知道严威是天易宫人,他常年混迹沈家堡,观察搜集,隐秘行事,伺机而动,决不是因为个人原因。所以他的杀人动机就是天易宫的动机。或者说,天易宫直接指示他的每一步行动,也许为了窃取沈家的秘密,也许为了制造沈家的又一个冤案,就像我在若虚别院说的,要让世人相信沈家就是天易宫,沈家是制造黑白两道名门惨案的凶手。严威是颗棋子,一颗帮天易宫设局陷害沈家的棋子。好,总结一下,严威连续凶杀案中有两点要记住:一,天易宫因着什么动机盯上沈家呢,二,天易宫门人都会迷魂大法,这第二点也很重要!
再看二十年前沈杰书大人的案子,我们分析过凶手的作案手法,无非以假换真,嫁祸沈家,可是我们也没有分析凶手的作案原因。这个案子复杂在凶手面目未知,不过我可以说静心灯一案中联合陷害沈大人的并不止严威一人,在这件案子里,严威还是棋子,帮忙作案的还有他人。其中有一个,我昨晚才知道,就是白马寺的荼糜和尚,他就是当年宫中深受皇上得宠的涂公公,他带出了真正的静心灯,并一把火烧掉了宫外仿制静心灯的手工作坊。从此改头换面,修了佛,成了方外人。但是,涂公公还是死了,说明二十年前一同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