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警部补?”
“对、对!他那张表情真是滑稽,好像如意算盘打错似的。”
“可是听说你们俩的证词,好像有很多矛盾的地方。”
“也许吧!我不像某人那么善于说谎嘛!”
“……大门可能更不行吧?”
“他啊,紧张得半死,说起谎来破绽百出。”
“因为那家伙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无敌的’嘛!”
纪子不禁笑出声来。
“总比像你一样,到处树敌好吧?”
“眼前的敌人,只有警察。”
“其他的敌人都让他们全部消失了吗?”
纪子语带幽默地说。
“是啊。”
她混着深灰色的颜料,开始在画布上作画。
“你今天为什么找我出来?”
“嗯,只是想道别而已。”
秀一心想这是最难开口的一句话了。然而,纪子坦然接受这个答案,用十分自然的语调说:
“道别?”
“嗯。”
但是,说明的话语,怎样也无法说出口。过了一阵子,纪子打破沉默。
“你真的杀了两个人?一个是曾根,一个是石冈?”
“嗯。”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你这样说,我听不懂。”
秀一叹了口气。
“曾根是……我妈以前离婚的丈夫,是最低级的人渣。明明已经跟我妈没关系了,却还跑到我们家,把一切全都搞得乱七八糟。都是那家伙害我们一家突然跌入不幸的深渊。”
“你没找人谈过吗?像警察、律师啊……”
有啊!像这次一样,没有发生事情警察就不能行动。我也曾跟律师谈过,他说只要我们委托他,他就可以马上行动。”
“那为什么没委托他呢?”
“因为那人渣掐着我们的弱点,……就是遥香。而且,他还威胁我妈说要宰了我。”
纪子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所以你就趁美术课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杀人咯?”
“嗯,对。”
“那,你的画呢?那是你假装在美术课作画的布局吧?”
纪子一边说,一边面带为难地笑着。
“布局……。没想到在现实生活的对话里,竟然会用到推理小说的用字。”
“是啊……那的确是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布局。”
“那么,那张替换的画呢?那也是……”
“对,因为你在木框写字,所以为了隐瞒把画换掉的事,我只好这么做。”
“那后来,你的解释……也是谎言吗?”
“对。”
纪子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那你说过喜欢我的事,也是谎言吗?”
秀一凝视着窗外。即使在心里有着万般的无奈,相对地,天空仍是万里无云的晴朗。
“是啊,是谎言。”
秀一说着,一边闭上眼睛。
纪子一下子陷入沉默。正当秀一准备开口时,纪子嘶哑着嗓音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杀了石冈?”
“那家伙握有我杀曾根的证据,来跟我勒索。”
“……是吗?”
接下来,对话突然中断了。秀一转身,纪子的右手握着画笔,直愣愣、失神地呆坐在椅子上。
看到她这样,秀一内心真是痛苦至极。可是,还剩下一件重要的事要办。当他正准备开口时,纪子抬起头来。
“哪,这个……”
纪子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你是来拿这个的吧?”
慢慢地,纪子张开细长白净的手指。在她手上的,是颜料管。颜料管上标示的文字,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上面写着:“氧化铬灰色”……。
“为什么……”
秀一耗尽精力挤出这句话来。
“你看这幅画。”
秀一再次看着那幅画着苍郁森林的画。支配全图的主色调,全是绿色。从接近黑色的暗绿色,渐层地绿至浅淡,而“氧化铬灰色”是接近灰的绿色。
“你用了那个颜色?”
纪子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答对了!最近我的画风有点改变了,想用一些以前没尝试过的颜色……”
也许是眼泪的关系,后面几个字听起来模糊不清。
她的用色之所以会改变,也许是因为被背叛而伤心的缘故吧?因为自己老耍这种小聪明的策略,到了最后,将她伤得更深了。
“我用了这颜色以后才发现的。尽管我人再笨,也感觉得出来,这颜料管比其他的颜料管重了些。我明明一次都没用过,可是它封口的地方却脏了。从旁边挤管子的颜料时,感觉里面有硬硬的东西……”
“是吗?”
“会做这种事的,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了。我曾把它拿出来过一次,反正我也很清楚,你根本不可能写什么情书给我。这个应该是寄物柜什么的钥匙吧?”
秀一无法回答。
“算了,我不想再问了。东西现在已经回归原状了,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纪子的声音,因拼命忍着不哭出来而颤抖着。
秀一一语不发地把东西收了下来。
小小的“氧化铬灰色”的颜料管,拿在掌心里,却有如千斤重。
虽然山本警部补口上说证据确凿,其实是谎言。若非如此,他不可能那么迫切地想拿到我的自白。昨天也是,若他有充分的证据,应该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找我去问话,大可径自逮捕才对。给自己今天上午的时间,也是害怕我出尔反尔吧。也就是说,自己还有一点机会。
可是,一旦藏在这颜料管里的钥匙被人发现,那刻真的万事休矣。万一被警方发现假刀的存在,那山本警部补如空中楼阁般的假说,立刻就有十足的可信度了吧。
秀一看了看纪子。
纪子的双颊早已满是眼泪,顽强地闭紧双唇,忍者不哭出声来,但她却无法克制肩膀的抖动。
秀一觉得很惭愧。
对于纪子的善意,自己只想到怎么利用它,而最后结果便是如此。
“那我要走了。……抱歉,把你找出来。”
秀一勉强吐出这几个字。打开美术教室的拉门,后面传来纪子的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
“咦?”
“你打算自首吗?”
秀一的目光落在右手握着的颜料管上。心想他已经受够了,他再也不想再欺瞒下去了。他不想再用更多的谎言,让人受伤了。
可是,在最后当他想说实话时,却无法这么做,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我可是杀过两个人呢!所以,我必须为此付上代价吧?”
秀一向后转,谨慎地选择措辞。
“我的事,你就忘了吧!跟我这种人有牵连,你会不幸的。”
“才不会呢!”
纪子的声音追向他身边来。
“咦?”
秀一转过身来。
“你没有错。”
“纪子……”
“因为,你别无选择了,不是吗?这一切都是你为了守护你的妈妈和遥香,才出此下策的吧?所以,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纪子用手帕拭去满溢的泪水,微笑着说。
秀一大感震惊。自己这么骗过她、利用过她,到现在,难道她还愿意原谅我吗?
“别让警察给抓了!”
纪子大叫着。
“你一点也没错!为了遥香,为了你妈妈,你绝对不能被逮捕!”
一瞬间,眼中纪子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现在这句话,让到现在一直摇摆不定的心意,果断地下了决定。
“抱歉……我……”
“你不用道歉,你没有错!我会替你作证的。就算要上法庭,我也会说,你在美术课的时候,一步都没踏出过学校。所以,别担心。”
“纪子。”
秀一深深地叹了口气,朝她走过去。
“这个,还是给你吧,当作纪念。”
秀一把颜料交给纪子。
“櫛森……?”
“可是,里面的钥匙,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知道吗?”
“嗯,可是……”
“拜托了。”
秀一凝视着纪子。一股想要用力地搂她入怀、吻她的意念穿过脑海中,但秀一努力地克制了自己。
“……再见了。”
纪子讶异地抬起头,带着想要继续问话的眼神,看着秀一,人似乎就要追过来。
秀一就在她的注视下,关上了门。
秀一赶紧下楼梯,在转角处里,猛然回头,美术室的门紧闭着。校舍里,安静得一点回声都没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纪子悄然静立的模样浮现在脑海。
这样就够了……。
秀一继续跑下楼梯,到了自行车停车场,拿下链子。终于到了最后阶段了。他深知自己没机会再踏入这学校一步了。
他跨上自行车,慢慢地朝踏板使力。
虽然他曾抬头看看美术教室的窗户,但是因为玻璃反射太阳光的关系,看不到纪子的身影。
出了校门,秀一向134号公路骑去。
脑里思绪像漩涡一样转着。
一旦向警方全盘托出,就必须觉悟自己将面对何等艰苦的未来。
昨天晚上,才在网路上查到的:小偷或是帮派混混等都一样,在判决前要进入看守所,为了防范犯人自杀,裤子的皮带和眼镜都被取走。被戴上手铐,绑上腰绳,每天往返于侦讯室与牢房之间。就算俯首认罪,侦讯的严苛程度,一定是现在无法比拟的吧?
秀一相当清楚,连犯两件经过精密计划的杀人案,情况对他相当不利。比起来,毫无预谋地拔刀杀人,还比较令人觉得可爱。要是被家庭裁判所重新送交刑事侦办,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极有可能必须长期服刑。
从过去的判例看来,少年犯罪最重处以六到八年的有期徒刑。也就是,等出狱后,自己已经廿三至廿五岁左右,那也还能算年轻。但是,原本应是人生最辉煌的一段时期,却得在围墙里度过。
出狱后,自己的人生,也将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不利处境。可是,对秀一而言,他心甘情愿接受这种惩罚。就算杀人的理由再充分,夺走了两条人命,终其一生,都得背负这十字架。
可是……。
秀一摇了摇头。
母亲和遥香也不需要因自己所犯的罪而被拖累,一起接受残酷的惩罚吧?
秀一想起今晨的梦。
这件杀人案,铁定会成为嗜血媒体的俎上肉,而且将被大肆渲染。
不论怎么说,只是目前尚在就学的高中生经过缜密的计划、付诸行动所犯下的连续杀人案,在过去的案例中前所未见,对周遭的人而言应可归为“新闻”的范畴吧?包括秀一平常在校成绩如何?交友关系如何?邻居的评价如何?
而且,他的家人也……。
曾与曾根结婚的母亲,她的隐私也将完全被揭露,暴露在外界低劣的好奇眼光之下,而身为曾根亲生女儿的遥香也……。
只有这件事,秀一绝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发生。
在自己被逮捕、起诉前,若想要让事件告一段落,就只剩下“嫌犯死亡”这条路好走了。
截至目前为止,警方、检方应该都还没握有确实的证据。假设关键的嫌犯死亡,由于无法取得嫌犯的口供,只以书面资料送检就结案的可能性相当高。
最后,警方很可能因顾及事件对家属的影响,而不会对媒体发布消息吧!
已经只剩这条路可走了。
秀一自言自语地说。他擦去掌心渗出的汗,用力握紧爱车的把手。
在烈日下,秀一骑着自行车在134号公路上全力奔驰,海风呛入鼻腔深处。
不可思议地,心里一丝恐惧也没有。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终于可以从痛苦中解脱了。
其实,这并不是为了心爱的家人,所以才选择自我牺牲一途。对秀一而言,只因这是最省事的方法罢了。逃避应负的责任,而选择了安逸的路。这样应该不会有人有意见了吧?
纪子一定能替我保密吧。
风吹弄着脸颊,分隔道路和海滨的围栏飞快地从眼前略过。
只有海洋一点也没变,仍然专注地守护着我。
就快到稻村海岬了。
秀一深深地吸入一大口气。
自己有如渡海而来的风,现在终于抵达旅程的终站。做下了这决定后,也难故连脚都开始瘫软了。但支撑着自己继续完成目的的意志,是脑里闪耀着的蓝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