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并不是所有的垃圾都扔在院子里。院子里的垃圾是从房子里溢出来的。在我家里,从餐厅、厨房到起居室,到处都是垃圾。因为妈妈从来不扔垃圾。每到垃圾回收日我要把垃圾提到门外时妈妈都怒气冲冲地说:不许随便碰!爸爸有时候也想扔垃圾,但是同样会遭到妈妈的斥责,于是也就放弃了。无论什么事,爸爸总是很快就会放弃。
我趿着拖鞋,来到院子里,透过由于灌进了雨水而变得粘糊糊的半透明塑料袋往里看,可以看到小小的苍蝇在那里嗡嗡乱飞。我蹲下来,刚把垃圾袋的口解开,背后就传来了微波炉发出的“叮”的一声。
“哥哥,炒饭好啦!”美香叫我,于是我回到了房间里。
妈妈
“那他们还来吗?”
美香一边嚼着东西一边问。我尽量不让炒饭从嘴里掉出来,反问道:“什么?”
“那个老师,叫岩什么的……”
“岩村老师?差不多会来吧。刚才富泽老师也说了,警察局的人可能也要一起来。”
我瞥了一眼地板。地板上粘着许多已经风干了的黄色饭粒。一想到家里这副样子就要被别人看到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说点儿什么,让他们直接到我们的房间里来?最好一进玄关就上楼。”
这个家里能够堂堂正正展示给外人看的恐怕只有我们俩的儿童房间了。
“妈妈也肯定会这么想。”
“妈妈才不在意这个呢。”
我们俩就要吃完饭的时候,玄关那里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慌忙把朝向院子的窗户关上了。
“哥哥,还有二楼的窗子!”
美香迅速地说。我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可是这个时候妈妈已经站在厨房的入口向这边张望了,几绺汗湿的长发像海 草一样贴在脸颊上。
“你干什么呢?”妈妈的声音异常冷漠刺耳,那声音让我的心仿佛被一把揪住了一样难受。
“有苍蝇。”我回答说。
“窗玻璃外面落着苍蝇,觉得恶心,所以我想赶走它……”
“觉得苍蝇恶心?”
妈妈站在那里俯视着我,嘴唇的两端向上挑着,双眼也不怀好意地吊起来,像螳螂一样。我以为会这样沉默一会儿,可妈妈还是把“恶心人的是你”这句我已经听过无数次并且近来已经不在意它的含义了的话说出了口。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小美香,妈妈回来喽!”
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同一张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高亢而甜美,就像某一首歌里的一个段落。
“哎呀呀,小裙子怎么皱皱巴巴的呀?小美香是个小姑娘呀,得干干净净的哟。”
妈妈弯下腰,双手像掸灰一样抻着美香裙子的边缘,然后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向我转过脸,依旧用那没有抑扬顿挫、冷漠的声音问:“是真的吗?”
“啊?”
“S君的事情。是真的吗?他们说是你看到的。”妈妈瞪着我。似乎比起S君的死,妈妈觉得更加严重的是这件事是被我发现的。
“我……我去S君家里给他送学校发的东西,在玄关没有人应门,然后,我就到院子里去……”
“傻啊你!”妈妈打断了我的话,“要是没人应门,把带去的东西放在鞋柜上面或者玄关前不就行了?你怎么总干那么蠢的事情?妈妈本来工作得好好的,就是因为你才被叫回来了!而且,老师和警察还要到家里来——我说你,就是为了让我难堪是不?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S君死了……”
“你的话我可不信!”
妈妈想说的我心里全明白。就是那个谎话。很久以前,妈妈开始厌恶我的那一天我说的那个谎话。从那一天起,妈妈就再也不相信我了。可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说过谎。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在不停地反省。
喉中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能低头看着餐桌。
“你可真阴险!”
说完,妈妈又好像吐出一块土渣似的加了一句:“蠢货!”这个词我每天都要听无数次。如果不是每天时刻提醒自己注意,一边确信“我不是蠢货”一边活下去的话,我就肯定会不知不觉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蠢货”了。但是现在我很清楚,我绝对不是一个“蠢货”。
“小美香呀……”
妈妈的声音马上又变了。
“小美香可是个乖宝宝,千万不要像哥哥那样哦。懂了吗?”
我把最后一口炒饭吃完,从餐桌上站起身。
“我吃完了——美香,我们上楼吧。”
话音未落,妈妈就喊破了嗓子般叫了起来:“不许你叫她美香!”
“为什么?”
我并没有看妈妈的脸,低声嘟囔了一句。
“我为什么不能管美香叫美香?妈妈不也是这么叫吗?”
妈妈还想大声地叫嚷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结果我还是和美香一起上了楼。妈妈低低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一会儿老师来了就下楼,我可没什么可说的!”
S君的身体
“二楼的窗子打开了没被发现可真是太好啦!”
美香的口气很明显是在为我担心,却故意装作若无其事。
“嗯。既然妈妈已经回来了,那就这么开着吧。”
“老师他们要是来了,怎么让他们上楼呢。”
“要是想让他们一进玄关就马上到咱们的房间里来,我最好还是在楼下等着。可是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啊——还是先待在这儿吧。”
不过,看来是没有什么等的必要了。不到十分钟,玄关那里就传来了门铃声。接着,岩村老师的声音和妈妈的声音,还有陌生男人的声音也飘进了耳朵里。似乎妈妈没有多说什么,很快那些人就上楼来了。
有人敲门,从门缝里可以看到是岩村老师。
“道夫,打扰啦。”
岩村老师的表情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我当然觉得岩村老师应该是一副沉重、悲伤的表情。可是那一刻我看到的却是一种近似于困惑、生气的——反正是一种很难形容,令人捉摸不定的表情。
“警察先生也一起进来吧。”
岩村老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躲藏在老师庞大身躯后面的那两个西装革履的人也走进了我的房间。其中一位看上去好像和爸爸的年龄差不多,清瘦,弓着背,向上翻着眼朝我这边看着,晒黑了的额头上有许多横纹。另一位看上去像个大学生,或者更年轻一点儿。可是到近前一看,这个人的脸上似乎皱纹更多,估计这两位的年纪应该差不多。
三个人盘腿坐在绒毯上,面对着我。岩村老师就坐在我的面前,两位警察坐在比老师稍微往后一点儿的地方。
“——我在这没关系吧?”
美香轻声对我说。那声音略微带着紧张。我也不知道是否合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可能很快就会结束。”
岩村老师看了看我们俩,面露难色。
警察开始自我介绍。看上去不太年轻的那位叫谷尾,而看上去比较年轻的好像叫竹梨。跟他的年龄一样,这名字也是模棱两可。
“怎么办呢?要不我先来——”
岩村老师回转身询问两位警察。谷尾警官微微点了点头,回答说:“是啊是啊,那样比较合适。我们俩过后再——对吧?”
“好的,那就先请岩村老师来做一下说明吧。”
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岩村老师便转回身对我说:“我说道夫啊——”
岩村老师一边摩挲着他那一脸的胡子,一边靠近了我。
“首先,我得问你一个问题。是关于S的事儿。你在S家,嗯,那个——亲眼看到S吊死了,是吧?”
我点了点头。岩村老师又问。
“在走廊的内侧,S脖子上套着绳子吊在那儿,是吧?”
“是的。从格窗吊下来的绳子套在S君的脖子上,在他身后,有一把靠背椅倒着……”
这些事情在学校已经全都讲过了。或许是因为有警察在,所以还得让我再说一遍吧。
“我还是单刀直入地说吧。——单刀直入,这意思你懂吧?”
岩村老师半天也不进入正题,一会儿咳嗽几声,一会儿坐立不安地晃着大腿,似乎不太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终于,岩村老师开口说话了——可是他却说出了我全然不解的话。
“什么都没有啊。”
我歪着头,疑惑不解地看着岩村老师。
“没有……”
“是啊。老师和警察先生一起赶到S的家里——可是,那儿根本没有S的尸体,哪儿都没有。”
岩村老师背后那两位警察似乎是想确认一下我的反应,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
“没有……S君的尸体……”
“不只是尸体。什么绳子啊,倒着的椅子啊,都没有。从格窗垂下来的东西老师也没看见。而且椅子也好好地摆在厨房里。在和室里的那个——”
岩村老师顿了一下,回身转向两位警察。谷尾警官说“排泄物”,然后转向我。
“发现了排泄物。准确地说是有擦拭过的痕迹。就在格窗正下方,榻榻米和门槛之间那地方。”
“那个大衣柜呢?半边门开着,整个大衣柜也向前挪了,因为S君的体重——”
谷尾警官摇了摇头。
“我们也亲自察看过了。大衣柜没有任何异样。”楼下的电话响了。上楼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只听见妈妈说:“警察先生,您的电话。”谷尾警官使了个眼色,竹梨警官立即走出了房间。“总之想确认的一件事儿是——”岩村老师又开了口,“你真的看见S吊死了?”
岩村老师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现在,警察正在S家里搜查,地板上的排泄物痕迹啊,格窗上是不是还有什么痕迹啊——总而言之,就是想看看S是否真的在那吊死了。不过,如果是你看错了,那么警察就没有必要做这些搜查了。”
我呆住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岩村老师的脸。他是想听我说是我看错了吗?可是,那怎么可能看错呢!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那绳子晃动的声音。而S君那摇晃的身体也深深印在我的脑海。
“S君真的吊死了!绳子从格窗挂下来套在他的脖子上——S君身子底下滴滴答答流下来的东西我也看见了啊!”
“是这样啊……”
岩村老师歪着嘴,用食指挠着耳后。
竹梨警官回来了,又坐在刚才的地方,在岩村老师的背后和谷尾警官低声耳语了几句。谷尾警官“哦”了一声,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缓缓地把视线落到岩村老师身上。
“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面对岩村老师的疑问,谷尾警官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和在花卉市场工作的S君的母亲联系上了,她好像已经回到家里了。”
“就这些吗?”
“是啊。唔,还有……”
谷尾警官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含混不清地说:“好像真的有点什么。在格窗上,好像有绳子那么粗的东西被用力向下拉动的痕迹。此外,大衣橱前面的榻榻米上也有一些痕迹,似乎大衣橱向前挪动过。”
听完这些,岩村老师竟然一脸意外的表情。这让我很生气。
接着竹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