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好碰到一个老朋友,相信你看到也一定会吓一跳的。下午有空吗?”喜多问。
他应喜多的邀请,开车来到他们三个人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新干线千种站附近一栋玻璃帷幕大楼,三人待在一楼有间叫做“NO广场”的咖啡厅。
喜多北斗是犀川的好友,朋友之中只有他跟犀川最亲近。不过,对犀川而言,所谓的好友,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在犀川心中,也从来不觉得喜多是不可或缺的。基本上从人际关系这个角度来看,犀川确实是个无事一身轻的人。
犀川几乎不曾主动约喜多出来见面,都是喜多单方面打电话来。他打电话来,大多是为了没什么意义的事而找他。这个大嗓门的好友,似乎刻意要在犀川面前展现他平易近人,表里如一的单纯性格。人一旦到了犀川这种年纪,身边就完全看不到像喜多这样单纯的人。这种单纯,就像从前塞在抽屉里的贺年卡一样,是丢了就忘,要找却又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喜多有时会邀犀川去看电影或舞台剧,有时则会借书本、CD或游戏软体给他。犀川平时没什么特别嗜好,但基于对朋友最低限度的礼貌,不曾拒绝喜多的邀请,喜多借他的东西,犀川也会大概浏览一遍。虽然犀川本身没有意识到,不过喜多的存在,确实是一扇能让犀川与外界保持接触的贵重窗口。也许,喜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如此关照这个自闭成性的朋友吧。加上两人的专业领域非常接近,使得喜多和犀川平时的对话,可以有百分之九十都绕着数值解析方法的话题打转。至于剩下的百分之十,是喜多善变的个性,让话题变得多彩多姿。喜多的善变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喜多变化多端的功夫至少比犀川高出三级。
这个名为喜多北斗的人,比起犀川,算是一个交游广阔的男人。尤其是跟异性交往的经验,跟任何一个男人比较,表现都是十分突出。可是,到目前为止,喜多介绍给犀川的几个朋友,却连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全都是男人。今天他带来的这位名为大御坊安朋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勉强算是喜多精心挑选出来的。想到这里,犀川不禁在心中对这个可笑的想法报以微笑。
关于大御坊安朋的职业,喜多说是“作家”,大御坊则自我介绍是“创作者”。虽然他好像很有名,但一般人所说的“有名”,这个形容词对犀川而言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广义来看“创作者”一词,则人类所有的职业都可以算是“创作者”的一种,而狭义来看,却又没有比“创作者”更不像职业的职业。犀川心想,也许在这两个定义之间维持不上不下的位置,就是成为“知名创作者”的必要条件吧。
“事实上,我和大御坊啊……”喜多一只手在自己和大御坊之间来回指了指后说:“有同样的兴趣呢。”
隔壁桌的四个年轻女孩,这时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啊,这样啊……”犀川吸着烟,微微眯起一只眼睛。“那我还真的不知道呢。”
“啊……创平,你可别误会了。”喜多连忙往前探出身子。
大御坊一只手拿着DV,将镜头转向喜多。
“喜多……笑一个。”
“我就说你误会了啦!”喜多的表情变得僵硬。
“如果你这句话不是故意要让人误会,那就代表你根本没在动脑筋。”犀川面无表情的回答,“你要不要把荧幕换成液晶的,看脑筋会不会动的比较快呢?”
“咦……你们在说什么啊?”大御坊圆睁双眼。
“我已经说不是这样了嘛。”喜多噗哧一笑,手贴在额头上做出表示绝望的姿势,抬头向上看。“失言,失言。我的确没在动脑筋。”
“我们的兴趣纯粹是偶然啦。”大御坊满脸喜色,侧眼看了看苦笑的喜多,一边解释道:“我和喜多也是因为这个才又重逢的。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社员,是研究铁道模型的团体……”
不知是否他很在意隔壁桌那群女孩的关系,大御坊说“我们”后面那段话时,特别加重了语气。
“嗯……拜托你别用‘我们’好不好?”喜多说:“应该还有‘我和喜多’之类的说法吧。”
“都一样啦。”大御坊微笑着,将DV镜头转向犀川。“犀川,你看起来好朴素喔。下次我挑些衣服送你好了。”
“创平也很喜欢火车呢。”喜多指向犀川。说话时动作很大是他的特征。“你不是从中学开始就在迷蒸汽火车吗?”
“那只是陪喜多你而已吧。”犀川断然否认。“现在我已经不做了。”
“说的也是,毕竟现在也没有蒸汽火车了。”大御坊夸张地耸耸肩。大御坊和喜多都是动作很大的人,看起来像是发电机般,从动作中不停地产生说话的能量。
“那是在不去外国的前提下吧……”喜多在一旁插话。
“犀川,你对模型有兴趣吗?应该有做过塑胶模型之类的吧?”
“创平是做飞机吧?”
“是有做过塑胶的。”犀川回答,“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这家伙本来就很无趣。”喜多又再次插嘴。“而且现在还变得越来越无趣。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的人。”
“因为他从以前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嘛。”大御坊说。他停止拍摄,将DV放在桌上。
“反正,我绝不是个有趣的人就是了。”犀川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小时候玩什么,长大后会变成一辈子的兴趣喔。”大御坊一本正经地说:“男孩子的兴趣,全部都是从这样的‘乡愁’发端的。对了,既然你都到了这把年纪,也差不多该开始找些有兴趣的事来做了吧。”
“男人的兴趣喔。”犀川低声喃喃说着。
“是啊,当然是男人的兴趣啊。”大御坊挺起绣有黑色蕾丝的胸口说。这副景象,就算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也实在没有说服力。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这倒也使得“男人”这个名词充分发挥效果。犀川心想,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反讽”吧。
犀川记得在很久以前,喜多曾经招待他到自己的公寓作客。这个好友虽然常到他的住所玩耍,却几乎没有邀请过犀川到他家坐坐。当时还是因为喜多希望让犀川看一部长达十五小时的外国影集,但犀川的房间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录放影机,不得已只好把他带回自己尚未整理的新居,犀川从星期六熬夜,加上星期日一整天,才把它看完。那时,犀川在喜多杂乱的房间角落里,看见一块门板大小表面磨光的木板,竖起来靠在墙边。
那块板子,装着铁路轨道的模型。轨道绕板子一圈,在内侧分出支线的交汇点上,还有直径三十公分的转车台。因为木板几乎与地面垂直,上面没有办法摆上火车,而且在铁轨附近也没看见类似火车的模型。板子上除了铁轨以外,看不到其他像是火车站或车库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
“铁路啊。”
由于这一问一答过于简短,使得对话没办法继续进行下去。但犀川终于知道这个好友有玩铁路模型的喜好。事实上,当他看到那块板子,的确产生了一点点(大约米粒大小)的兴趣。至于原因,应该就是大御坊所谓的“乡愁”吧。不过犀川对这方面不是很有兴趣,所以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情。
犀川在儿时也曾经像一般的孩童,是个看到刊登在科学杂志上的铁路模型、遥控飞机、无线对讲机、星相观测望远镜、昆虫和化石的标本、高性能照相机……等等的东西时,眼睛会发亮的普通少年。不知何时开始,这种倾向已经从他身上消失……将它驱赶并取而代之的新倾向,又是什么呢……不,他认为旧倾向并没有消失或是被驱赶,它只是改变了形体而已,是把这所谓的乡愁认定为“消失”的精神状态有问题。犀川是这么想的。
之后,他们又继续聊了一个小时,完全没有提到工作的话题,有关模型的内容也仅止于之前谈的那些。又都单身,家庭的话题也聊不上来。所以,话题都围绕在彼此共通的老朋友,或是教过他们的老师身上。
各自付账后,喜多和大御坊表示要参加在附近的那古野公会堂举办的模型迷贩售会,便一起坐上喜多的黑色轿车,从停车场离开了。
犀川坐进爱车发动引擎时,刚好目睹中央线电车从月台发车的景象。忆起自己曾有从这个车站坐到中津川,就只是为了去拍D51(注二)的经验……那时应该是国中时期吧。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记忆让他动作停格了三秒。不过,对现在的犀川而言,他并没有闲暇沉溺在儿时依恋中。让他想赶快回研究室埋头研究的美好问题们,已经像啄木鸟一般,从他的头脑内侧开始给予刺激了。
对人类而言,失去了悠然的心境是不可能感到幸福的吧。
2
已经有一年没来过那古野的仪同世津子,因为工作的关系又踏上这块小土地,一如往常,仍是杂志社委托的取材工作。
世津子住在横滨,公司则在川崎。今天对她来说,真的是久违的工作,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在上个月初刚生产。才经过一个半月的休息就回到工作岗位(而且还是出差到外地),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仪同世津子的身体恢复速度出奇的快,而且早产的双胞胎女婴,也还没有办法离开保温箱,所以她才能像这样无忧无虑的出远门。
其实,即使要她只能呆呆地望着一对自己创造出来的小生命,世津子还是会非常乐意的,只是在三天前的下午,觉得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她决定到公司一趟,就当作是康复后的户外散心活动。却刚好在公司听到有个小她十岁的工读生,要代替她去那古野出差的事。
这份工作,要采访作家兼模型迷的大御坊安朋。采访当天,他所属的模型社团正在那古野市内举办同好们的交流会。是企画在以钻研兴趣取向的男性杂志中,大篇幅深入报导他身为模型迷的一面。
“如果是大御坊安朋,我有管道可以跟他搭上关系。”世津子站在上司的桌前说。
“管道就不用了,因为我们都已经谈好了。”她那个有着不知算二层还是三层肥厚下巴的上司,摇头的模样,像是要甩开肉层与肉层间的摩擦力。“好了好了,仪同小姐,你就好好休息吧。‘毕竟’你也只有这个时候能休息了。”
“可是,那个孩子每次要写报导时,还是要打电话来问我。”世津子辩说:“你知道他打电话到医院找我多少次吗?已经多到让护士担心这个人可能是跟踪狂的程度了啊!”
她所谓的“那个孩子”,就是指那个工读生。他是来代替请产假的世津子。虽然世津子确实有亲切地跟他说过“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我”,却没料到他真的每天打来,还害她每次都必须借用医院办公室的传真机。即使号称是某著名国立大学的国文系学生,日文程度却等同是全毁状态。此外,他只能写出不奇特、不有趣、且毫无品味的文章。最后出刊的文章都是世津子在多方询问,搜集情报下,好不容易才胡诌出来的。对世津子来说,让那孩子去采访;让她在医院休息,跟她自己出差工作没有两样,只有地点是在医院或是在家里的差别而已。
“拜托,就让我去吧。”
“那要两人份的出差费喔。”肥胖的上司露出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