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绘站在门口,目送那群人走远后,叹了口气。
“刚才那件十万元的打工,一定就是穿这个啦。难道不是吗?”世津子在萌绘耳边低声说:“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我也可以穿嘛。十万元耶。”
大御坊安朋拿着DV,镜头对着世津子和萌绘。这是大小可一手掌握却机能齐全的最新机型。萌绘察觉到镜头时,他将DV放下,微笑地眨眨眼。
“把那里的门先关上吧。”听到大御坊这么说,世津子就把那扇大门关上了。
“刚才那个人是谁?”萌绘问。
“那是模特儿。”大御坊回答说:“这里和同人志贩售会不一样,热衷角色扮演的人们不太会来,所以如果是要有水准的装扮者,就一定得由主办单位来准备才行。”
虽然萌绘并不了解要穿上这样的服装,什么样的模特儿才能算是“有水准”,但她并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在准备室更里面的地方有一座屏风。萌绘心想,这应该就是刚才的模特儿更衣的地方吧。除了一组沙发以外,只有几张简易的折叠桌和椅子。房间内还留着一个眼镜男,正在墙壁边堆积的纸箱之间摆设三脚架。虽然他看似年轻,不过应该不是学生才对。充满知识分子特有气质的他,感觉跟犀川副教授很像。这是萌绘对他的第一印象。
“寺林。”大御坊对那个男人说:“我可能要借用这里一段时间,有杂志来采访我。”
“嗯嗯,请尽量用,我不会介意的。”被称作寺林的男人,转向大御坊后回答,“对了,那里的罐装咖啡也请拿去喝吧。因为是刚买回来的,应该还是温的。”
说完,寺林抱着沉重的照相机和三脚架出去了。现在房里只剩下四个人。大御坊在南侧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仪同世津子则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从包包里拿出照相机和录音机放在桌上。
萌绘拿罐装咖啡给他们两人后,就走向房间另一边抽着烟的喜多北斗副教授。他正从北面的窗户往外眺望着。
“喜多老师,好久不见了。”萌绘小声地说。
喜多往大御坊和世津子那边瞥了一眼后,凑近萌绘的脸旁低声说。“那家伙,真的是你的表哥?”
“是啊。”萌绘点点头,露出微笑。
“还有……那位小姐竟然是创平的妹妹。”喜多压低嗓门说完后,就像是在做眼睛运动般转了转眼珠子。
“那又怎样?”萌绘也将音量降到另外两人听不到的程度。
“如果是相反的话,我还比较相信。”喜多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并皱紧眉头。“换做那家伙是创平的表哥,而她是你的姊姊,这样才能符合一般常理的范围啊。”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实在太反常了,所以我就是不爽,有一股火气冒上来。”喜多眯起一只眼睛,好像被自己香烟的烟熏到了的样子。“她还是单身吗?”
“仪同小姐吗?”
“喔喔这样啊……她姓仪同啊。”
“嗯,”萌绘点点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真亏创平能瞒了我二十年呀,佩服佩服……不过,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如果他是怕让我知道我会追求他妹妹的话,看来他的心胸也是挺狭窄的嘛。”
“等一下,我也不知道安朋哥和老师你们是同学啊。再说,犀川老师连对我,也始终都没提过仪同小姐的事。”
“好吧,算了。”
“嗯,我觉得这样也好。”
“该不会是同父异母吧?毕竟完全不像不是吗?”
“是吗?我倒觉得挺像的。”
“好吧,算了。”喜多又嘟哝着同样的台词,很苦闷似地吐出烟来。“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去好好问问创平这小子。他真的是太过分了。”
在放着沙发组的准备室一角,仪同世津子开始她的访问,大御坊则以双手在胸前交叉,整个人靠在沙发上的姿势回答问题。他们的话题似乎并非在模型上,而是关于大御坊他的作家生活。
“喜多老师的兴趣也是模型吗?”
“算吧。”
“你从来都没提过这件事呢。”
“是吗?”
“犀川老师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喜多老师的兴趣。”
“我想他大概知道吧。”喜多在附近桌上的铝制烟灰缸中把烟捻熄。“这是我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兴趣,所以不太会跟别人讲,毕竟也没有这个必要。以我的立场来说,我尤其不会跟女孩子提起这个。”
“为什么?”
“因为会吃醋啊。”喜多轻轻地坐在桌子上。“这是我从年轻时的经验中所学到的。”
“咦?是怎样的经验呢?”萌绘噗哧一声笑着问:“难道有嫉妒老师你的模型兴趣的情人吗?”
“我希望你别再继续追问下去。”喜多用装傻的表情挥挥手。“再讲下去就太写实了,不适合你听。”
萌绘微笑地耸耸肩。“我听不太懂。”
“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诱惑你的原因吗?西之园小姐。”
“诱惑……吗?”觉得很可笑的萌绘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我完全不知道。”
“好吧,算了。”喜多又再次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抱歉,刚才我越位了。”
“越位?”
“就是超过对方防守线的意思。”
“我的防守线?”
“嗯。”
“听不懂。”萌绘摇摇头。
“你真的是个好孩子。”喜多微笑地用打火机点起香烟。“西之园,我只有一个忠告。如果你想跟创平交往顺利的话,就绝对不要让你的防守线后退。还有,你的后卫线也不能退后太多,因为那样会招致反效果。”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喜多老师。”
“有一天你会懂的。”
喜多说完便往沙发那边走去。萌绘稍微思考了一下,却还是想不透喜多话中的含意。于是放弃了继续思考,也走向他们三人那里。
“大御坊老师您模型的兴趣,跟您的创作之间有什么关联呢?”仪同世津子提出问题。
“没什么关联。”大御坊很直率地回答,“不过,真要说的话,在创作出某样东西这一点,抱持的态度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管是文章或是模型,都有所谓的原型,也就是创作者想要追求的最原始的典型的存在。我们就是以遵循那个最原始典型的形式,进而产生出范本。如果以这个意义来解释,写在文章里的一切,其实全都可说是范本。嗯,两者的确是一样的。虽然模型也分有很多种,但基本上可大致分成两类。一种是正确模仿原型,以求缩小与原型差异的比例达到精确,还有一种就是脱离原始形貌,追求原创风格。前者被称为‘缩小的原型’,后者就是名副其实的‘自由创作’。如果以著作来说,应该就像是‘非虚构’和‘虚构’的差别吧。虽然在模型创造中,也许会随着模型领域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基本上来说,一开始还是以自由创作比较简单好上手。不过,想要在这领域更上一层楼,却是非常困难的。至于‘缩小的原型’,虽然需要很缜密的观察,但如果真有心要做,只要时间和耐性,不管是谁都可以做出具有一定水准的成品。直到创造者超越过某一个界线,不单单只是模仿原型,而会进一步加入个人的意志。这应该会被称为‘变形’吧,这样的作品就会表现出作者的想象力。换言之,想象会追求真实,一如真实会找出想象。懂吗?是啊,如果就这种意义上来看,模型果然跟作家是相同的吧。不过……说是这么说,并不代表身为一个作家的话,真的有从创作模型中学到有关作家的东西。”
“为何您会想要制作范本,就是去进行模仿的欲望呢?”仪同问。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的占有欲作祟。只要是喜欢的东西、漂亮的东西、美好的东西,我就想把它放在自己身边。不过,当它们本身是买不到,已经消失,或是正在消失的东西时,我会想把它保留下来。虽然我这想法,也许跟别人拍照绘画的动机相同,不过,毕竟模型还是立体的,我必须在制作的过程中,看见本来看不到的东西。正因为必须彻底执行这点,制作便要花很多时间,包含着模型……不……应该可以讲这点说是所有创作的理由吧。所以,讲到这里,已经稍微偏离了创作当初的动机,变得不一样了。以占有欲为中心的动机,毕竟还是跟制作那种感觉是不同的。因为,当模型一旦完成后,我就有如大梦初醒,已经觉得厌烦了。这个想法很矛盾吧?完成的作品竟然不能满足我。就算是端详着成品,也只是用来回味制作过程中的种种感触,就某种意味而言,在完成的作品中,原来也只剩下回味这种功能罢了。只有在制作的过程中,才能让人真正找到拥有的感觉。怎样?你能了解吗?”
“我是了解,不过还是拜托您能再针对制作必须执行的那点作更具体的陈述。”
“这样啊……如果用简单的话来还原的话,这是一种爱的行为。”大御坊拿出香烟点上,然后朝喜多和萌绘瞥了一眼。“工作的时候就跟做爱一样,完成之后,哪还能剩下些什么?小婴儿?还有其他的吗?总之,就只有小婴儿吧?不过,这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吧?行吗?这个譬喻会不会太过露骨啦?”
“不会。”世津子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您刚才这番话,我认为很切中要点。您在写小说时,也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吗?”
“当然啰。”大御坊点头。“不管是对完成的作品,还是对已经出版的书,我不但完全没兴趣,也不想去知道别人有怎样的评价。在我心中,只要它们能自由成长,在社会上一展宏图,我就很满足了。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对孩子一样。简单来说,我所追求的,是创作的行为,而非创作出来的东西。啊,创作的创,就是创平的创嘛。”
“原来如此。那要用您现在这句话来作标题吗?”仪同边记着笔记边说。
“咦?哪句话?”
“就是‘我所追求的,是创作的行为,而非创作出来的东西’这句。”
“那句不行啦……不觉得很老套吗?”大御坊摇头。“如果是拿来给笨读者看的话,这样应该刚好吧?唉呀,我现在这句话不能写上去喔。”
“原来如此。”仪同手中的自动铅笔轻靠在唇上,面有难色地说:“那么您让读者读的,不就是像排泄物一样的东西吗?”
“嗯嗯。”大御坊轻描淡写地回答,“你满清楚的嘛。真不愧是创平的妹妹。”
“那样一来……实在有点……该怎么说呢……未免太……”
“是啊……这个问题就有点危险了,还是别太深入比较好。如果像模型一样,完全只是个人化的兴趣,这样讲到还无妨,可是像小说是属于有对象的商业作品。商业中自有一套不知该说是妥协机制,还是服务精神的规则,总之,就是有某种人为的东西夹杂其中,跟自己的感性相反的机能,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去。由于这基本上算是娱乐事业,所以会有这样的机制也是无可厚非。为了不让它看起来像排泄物,所以必须要下工夫修饰门面,结果就意味了会有更肮脏的东西混进去……啊,不行,这段还是不能用。该怎么办?这一段剪掉好了。”
萌绘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御坊安朋说这么多话。他所著作的小说并非萌绘喜爱的悬疑小说,尽是普通的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