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心这类蒙古大夫四处横行的政府,早在十九世纪初就着手制定了遗体化妆师资格认可的法令。然后,一八八零年,随着在动脉注射法上的突破以及颜面修复技巧的日趋完善,遗体化妆师终于取得专业上的优势。这让美国的殡葬礼俗趋于一统,也带动了日后殡葬业的繁荣。换句话说,遗体保存书必须用到的专门器具提高了在自家举办葬礼的困难度。此外,为了让前来吊唁的宾客可以好好瞻仰遗容的美,也必须有个体面的灵堂才行。
至此,美国特殊的殡葬习俗已然确立。经过遗体化妆师的巧手,栩栩如生的遗体在音乐和鲜花的环绕下,可以再富丽堂皇的殡仪馆内与宾客进行最后的会面。接着,在同一所殡仪馆的礼拜堂内昨晚弥撒后,遗体将被送往风光明媚到让宾客分布清楚自己是来扫墓还是来观光的公园墓地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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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林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殡仪馆的灵安室,美式葬礼的最大卖点正进入高潮——换句话说,此时里面正在展示前墓园统治者、伟大领主的遗体。
史迈利·巴利科恩的预计花两天的时间举行。遗体在被发现的翌日下午就被送进了灵安室,虽然是临时接获的通知,但家属以外的宾客都陆续抵达了。照理说,像这种大人物的葬礼,为了让远道而来的宾客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应该要晚几天举行才对,不过,史迈利本人之前就已经交代过,一定要赶在下雪前下葬,所以约翰才会这么急。
史迈利的灵柩就摆在殡仪馆内地位最崇高、最特殊的“黄金寝宫”里面。葛林一边穿梭在吊唁的宾客之间,一边将这间“为死人而造的寝宫”好好欣赏了一遍。
“黄金寝宫”——这间结合了宾客休息室和灵柩停放室的华丽房间,内装以巴洛克风格为基调,每个细节都让人联想到敬爱路易十四的范德毕家族那有点过头的热情。
富丽堂皇的大理石柱,镶满孔雀石、贝壳和金箔的墙壁。抬头一看,横梁上也贴满了金箔,反射这耀眼光芒的天花板被厚重的装饰板条切割成各种形状,描述着丘比特和奥林帕斯山诸神的浪漫爱情神话。
然而比起这些东西,有一件摆设更将巴洛克的特征表现无遗。那就是进入休息室后,摆在正面红色丝绒布帘左边的大镜子。这面镜子出自举世无双的诗人雕刻家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的弟子菲利浦·帕洛蒂之手。镜子的边缘同样也镶满了镀金的装饰。裸体的丘比特、藤蔓、花朵和贝克交缠在一起,两头狮子化为底座,坚固地支撑着它。
朝这面镜子窥探的人,通常都会吓了一跳。镜子中映照出一条不断往后延伸的路,小路的尽头隐约可见天使、亚当、夏娃等人物聚集的乐园。一时之间,你会以为自己眼花了,再仔细看一遍,这下反而更吃惊了。为什么呢?因为那美丽的风景不是镜子映照出来的实景,而是画出来的,是描绘在镜子上的精致错视画(trompe l'oeil)。通往天堂的小径也不是真正的路。在打造这与众不同的装饰品时,史迈利曾说:“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创举,连范德毕家族和路易十四都想不到。”而因此得意不已。
与宾客休息室隔着一道门的灵柩停放室也是以巴洛克风格为基调,不过,这种这种巴洛克不是豪华的宫廷巴洛克,而是较早期的浪漫巴洛克,也就是说它是以服务宗教为取向,追求的是精神的超越。
踏入停柩室的葛林被上方天花板巧夺天工的构造吸引了注意力。
房间的天花板是巴洛克教堂特有的椭圆形顶盖,看到它的人每每会想起在椭圆轨道上运行的天体,更因为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震撼而产生幸福的眩晕感。无数条细玻璃管从天花板呈放射状垂下,绽放出祥和的金色光芒。枝形吊灯的玻璃管一根根都代表着从天而降的光束。这吊灯表现的是穿过云层缝隙、斜射下来的光,俗称“雅各的梯子”——被喻为上帝恩宠的慈光。这些室内摆设大多是参考哈斯博士的建议造出来的,而博士之所以想到这么有戏剧效果的灯饰,是受到了贝尼尼的雕像“圣泰雷莎之幻觉”所启发。
然而一看到盘踞在房间正面的金色大雕像时,从这座吊灯得到的幸福幻觉瞬间就冷却了下来。那边散发出来的鬼魅气氛来自于比巴洛克、文艺复兴时期都还要早的中世纪。雕像的主角是死后的中世纪君主弗朗索瓦一世,呈现的画面足以让胆小的人不敢正视它。讨厌的产出爬满雕像的脸,紧贴着它的眼、耳、鼻、口,交握在胸前的双手还有无数条蚯蚓在里面钻来钻去。那画面实在太恶心了,葛林忍不住把眼睛别开,看着刻在底座的铭文。
“看着我!不管不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仔细地看着我!看着我死后的下场。管你地位有多崇高,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法幸免。所以可怜的人啊!你有什么好骄傲自满的?你只不过是灰尘罢了。看着我!发出恶臭的尸体,爬满蚯蚓的脸,终将化为灰烬。”
这座把无常观和肉体逐渐腐朽的残忍事实表现得淋漓尽致的雕像,墓园内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不过,坚持将它引进的哈斯博士自有他的考量。前几天在茶会上也曾被提出和讨论过,照他的说法,这可是罪恶得到救赎的证据。
这座雕像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当时的君王们都沉溺于那时基督教所禁止的现世欢愉中。临死之时,为了躲避神的审判,他们想到献出自己的肉体供蛆啃食,说不定就能免去生前耽于享乐的罪,而那情景就是这座死之变容雕像所要表达的。
没想到,这种寄托在恐怖雕像上的古代思维到了现代还蛮受欢迎的。比方说大公司的老板、从年轻时就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这些人眼看自己快要不行了,就会赶紧皈依宗教,巴望着现世的罪能得到救赎。在此情况下,“黄金寝宫”成了墓园最大的卖点,对有钱人特别有吸引力。因此,对于在墓碑村好比封建领主,一辈子呼风唤雨、随心所欲的史迈利而言,这独树一格的灵安室可说是安置他遗体的最佳所在。
此刻,两边被高耸的立灯夹住、四周用花环装饰的史迈利的灵柩,正停放在弗朗索瓦一世那惨不忍睹的死之变容雕像下方。葛林轮流看着棺材里的史迈利和呈现尸体腐败情景的恐怖雕像,一边在心里想着:将来有一天,爷爷也好、我也罢,也会变成这副德行吗?他不记得自己曾犯过什么罪得接受这样的惩罚。然而,如今自己扮演的角色竟然就是当那雕像的活动看板一般!葛林忽然想到,不知爷爷会怎么样?
他会醒过来吗?会变成会走路的死之变容雕像吗?爷爷是否也犯了什么罪,导致他必须受到这样的惩罚?
葛林突然有股冲动,想立刻走上前去把正在跟遗体话别的宾客推开,冲着棺材大喊:“爷爷,起来!你起来告诉我,我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哦,这次的棺材还真是平凡啊!” 棒槌学堂·出品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葛林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哈斯博士,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博士,我有话想跟你说。关于爷爷的死——”
哈斯博士打断葛林的话,不让他说下去。
“别那么心急。在这里说不方便,等晚上到我房间再说。”
被泼了冷水的葛林没有办法,只好再度研究起祖父的棺材。
装着祖父的桃花心木棺材盖子是两截式的。四个角都被磨圆的长方形棺木,侧面有八个地方安上了手把,尾部则有细致的雕花。这副棺材的特色就是向上隆起的盖子分为上下两截,可以个别打开。换句话说,如果只把上面的盖子打开,露出的就只会是遗体的上半身。这样的设计不但符合了美式葬礼一定要把死者“栩栩如生”的脸展示出来的目的,也让他成为美式葬礼不可或缺的人气商品。然而,也因为是这样的流行与普遍,拿它当伟大墓园主人的棺木似乎稍嫌“平凡”了——也有人持这样的看法。
此刻,上半截盖子被推开的棺材内,躺着仿佛已经赎完罪恶、脸上挂着安详笑容的史迈利。令人惊讶的是,棺材中的史迈利看起来仿佛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二十岁。葛林从遗体处理室离开后,詹姆士还做了进一步的加工。他把遗体的头发、鬓角和胡须全都染成黑色,还帮他戴上玳瑁边的圆框眼镜,如此一来,挂在大厅的肖像画中的史迈利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分毫不差地重现了。
“这样看上去,超像葛丘·马克斯【注:葛丘·马克斯(Groucho Marx)与哈泼·马克斯同为美国著名的喜剧表演团体“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成员】的。脸上挂着好像在算计什么的微笑……似乎随时都会从棺材里蹦出来,勾引愚蠢却多金的寡妇呢!”
哈斯博士口无遮拦,葛林竟也跟着点头,因为看起来的确有那种感觉。不过,葛林根本无暇顾及这种小事,此刻他的心思全被史迈利脸上的死人妆容吸引去了。在化妆室的日光灯下看起来偏白的肤色,却在灵安室的恩宠荣光中散发出自然的生气。连略略倾向吊唁者的角度也无可挑剔。
就连笑容也是。“微笑墓园谨制”的招牌笑容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而史迈利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显得无比安详。葛林把目光从遗体身上移开,偷偷往后看,搜寻着站在最后一排,正越过众宾客的肩膀、用充满自信的表情注视着遗体的詹姆士的身影。
“甘迺迪总统的妆本来想请詹姆士化的。” 哈斯博士喃喃自语道。
“甘迺迪总统?”葛林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甘迺迪总统的遗体由高乐葬仪社接手,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才搞定。不过呢,总统的棺材从停灵在国会大厦圆顶大厅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下葬为止,从来没被打开过。”
“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不能打开?”
“《时代杂志》报道说,棺材的盖子之所以不能打开是因为遗体的脸部受到严重破坏。不过据我所知,高乐葬仪社做事应该不至于这么离谱……该不会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让总统的棺材不能打开给别人看吧?”
哈斯博士露出意味深浓的笑容说道。
“哈!总而言之一句话,要是交给像詹姆士这样的化妆师来办,就算是从帝国大撒谎跳下来的男人,到了葬礼当天也能变成好莱坞的英俊小生。甘迺迪总统的遗体若是由詹姆士来处理,他肯定会把盖子打开给别人看,国家殡葬协会也不用向白宫递交抗议书了。”
“要是大家都学总统不把棺材的盖子打开,殡葬业者肯定赚翻了。不过,礼仪师也将从艺术家沦为单纯的遗体处理者了。”
就在葛林和哈斯博士闲聊的时候,依序仍有宾客在向史迈利话别,州殡葬协会的大人物和同业更是异口同声地说:“好厉害,简直就像还活着一样。”对詹姆士的技术赞不绝口。然而,这被遗体化妆师视为最佳赞美的话,听在詹姆士的耳里却跟问候语没什么两样,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根本没放在心上。
在这群宾客之中,葛林发现有两个人显得特别突出而格格不入。其中一人是前几天宣布与约翰结盟的南贺平次。原本就矮小的他,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地周游在正在观礼的议员和政商名流之间,发送著名片与“不成敬意的小东西”。南贺送的礼物是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