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因为我实在不确定,变成案山子大人的到底是不是小雾。虽然我问过芫叔无数次,但是他的答案永远都是用一个:“没错没错,听说是姐姐。”可能他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吧!然而,就算有姐妹之分,但名字听起来都差不多,所以就算告诉我是姐姐小雾,我还是觉得非常不安,光靠村子里的谣言实在无法放心,非得听上屋的人直接告诉我,我才相信。
于是两天后,我偷偷地溜进了上屋。之所以会选在那个时间,是因为那天是哥哥山举行迎神仪式的日子,无论是白之家还是黑之家的人,几乎全村的人都会聚集在东边的邑寿川沿岸。换句话说,不用担心会有人发现我跑去西边的上屋。和大哥去九供山的那次,尽管大哥自信满满地说绝对不会被村民发现,后来还是出现了目击者,但如果是举行迎神仪式的这天,肯定不用担心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问题是上屋的人。换作是以前的话,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通常也都会参加每年的迎神仪式跟送神仪式,但是今年不一样。就连看在小孩子眼里,也可以理解对于谺呀治家来说,九供仪式是个非常特别的仪式。再加上双胞胎的其中一个还成了案山子大人,这事肯定就更特别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家都留在家里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这样的话,照平常那样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去可能会很危险也说不定。反正在这之前我已经有好几次没有经过任何人的通报,就从正门溜进纱雾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里晚玩的记录,而且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佣人,也没有在别栋里被任何谺呀治家的人撞见过。而且就算真的遇到谁,也不曾被说过什么,不过这回恐怕行不通,要是被发现的话,恐怕会被赶回去,这么一来,我们家的奶奶和爸妈迟早也会知道我跑去上屋的事。
那么只剩下一个方法,就是从三头松的地方绕过那条像是兽径的小路,先到绯还川的河滩,再从那里沿着大石阶或小石阶进入上屋位于北侧的院落,穿过后院就能抵达南侧别栋了。
当时我已经知道大石阶和小石阶的存在以及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了,只不过,别说是走在上头了,就连路过附近的机会都没有。我去找纱雾的时候通常都是在谺呀治家的别栋或后院里玩,绝不会靠近巫神堂,顶多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我想纱雾或许也是刻意不让我靠近主屋的北侧。
那一天,吃完午饭之后,我先在家混了一点时间才出门。迎神仪式虽然是从早上开始进行,但是主祭带着附有山神灵魂的依代在邑寿川上航行的送船仪式却是从下午才开始,接着会一直进行到傍晚,所以村子里从中道到整个西半部在这段期间内可以说是处于唱空城计的状态。
话虽如此,我还是一路留意着四周,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三头松的方向前进,虽然还不至于用跑的,但总之是用最快的速度通过村子。除了担心被人看到之外,也是想趁着自己的决心还没有动摇之前,赶快进入通往绯还川的那条羊肠小径。因为即使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的心里其实还有犹豫,不只是害怕即将进入怕所的事实,更重要的是,我又要踏上和那天同样的道路……
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大哥好像就在我身边。不是在我的旁边,就是在我的前面,正和我一起加快脚步往前走。可能是我在无意中把当时的自己跟那天——同样是一面留意着四周、一面往三头松方向前进——的自己联想在一起。一想到当时大哥只有九岁,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超越了那个年纪的事实,不禁有些愕然。自己光是要穿过绯还川、爬上石阶、走进谺呀治家就已经怕得要死了,大哥那天居然能够带着六岁的弟弟去爬九供山……
(大哥果然很了不起呢!) 棒槌学堂·出品
感到佩服不已的我当时已经十一岁了,但是在心情上却比只有九岁的大哥还要小很多。这时我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我长到几岁,这种心情都不会改变,我永远没办法长得比九岁的哥哥还要大。
过了一会儿,终于让我走到三头松的地方,仿佛是从大哥那里得到了勇气,我丝毫没有半点迟疑地踏上旁边那条狭窄的兽径。
脚底下还有些残雪。苍龙乡即使到了二月上旬也还是会下雪。和往年比起来,那一年的雪是少了点,但是像这样可以在路上看到积雪,就表示这条路平常几乎没有任何人走过。我马上就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只穿了普通的帆布鞋来,但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去换了。虽然那天是个大晴天,但是一点一滴渗透到鞋子里的寒意令我全身发抖,只能闷着头前进。一面拼命地往前走,一面告诉自己,比起上次来的时候把前方都遮住的茂密杂草,下雪还比较好一点。
走到绯还川的河滩上时,突然觉得晴朗的天空好像变阴了,可是抬头往上看,却又没有特别阴霾的样子,虽然有云,但是和蓝天的比例比起来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话虽如此,我就觉得心情沉甸甸的,提心吊胆往周围看了一圈,这才发现那是弥漫在河滩上的气氛所造成的,和天气是晴天还是雨天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而言之,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寻找应该位于左手边的石阶,不只因为那原本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也是因为这么做的话就可以自然地让视线停留在河的另一边,不用去看那条发源于妖气冲天的九供山,自古至今不晓得有多少被祓除的魔物在此流逝的绯还川。
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小祓禊所从右前方映入我的眼帘。心想小石阶应该就在附近,因此我加快了脚步,在快要走到祓禊所前的时候更加注意起左手边的方向。果不其然,在另一边枯萎的草丛中发现了静静蛰伏着的石阶,宛如一条长长的蛇,弯曲着身体,正沿着斜坡往上爬的样子。
(找到了!不过还真是一条危险的石阶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在只想早一刻离开河滩的冲动驱使下,我还是踏上了小石阶。前脚刚踏上去,后脚就突然想起一件事。
(慢着……这座石阶好像是通往比巫神堂还要北边的地方耶?也就是说,爬上这座石阶,还得从谺呀治家北边的隐居小屋穿过好几个院落,才能到达纱雾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啰?)
我记得跟小石阶比起来,大石阶更靠近南侧别栋,不过再近也应该还是会接到穿廊那一带,所以顶多也只是不用经过北侧别栋罢了。不过光是不用经过北侧别栋,被发现的几率就大大地降低。再加上发生过九供仪式的骚动,或许现在应该要极力避免从隐居小屋或巫神堂旁边经过才对。
虽然已经做了如此冷静的分析,我的脚还是黏在小石阶上下不来。与其要再回到河滩上,我还宁愿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从这座小石阶潜入谺呀治家算了。因为我总觉得从这里到大石阶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危险,而且是比被谺呀治家的人发现还要严重的危险。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呢?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是大哥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大石阶吧!)
最后促使我移动脚步的,是因为我想到,如果是大哥的话,一定会选择比较没有实质上危险的那条路。结果简直就是被大哥从背后推了一把——不对,应该说是我仿佛在追赶大哥的背影似的,开始朝河滩的方向走去。
然而,愈靠近绯还川,刚才那股仿佛跟大哥在一起的安全感也愈来愈稀薄。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又失去大哥一次似的,是非常痛苦的经验。另一方面,与逐渐被稀释的安全感成反比,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不安感,从内心深处不知不觉地探出头来。我知道我已经被那种黑暗的不安感完全吞没了。
(来到怕川难免会有这种感觉,这只是错觉而已。)
我拼命地想要说服自己,但似乎一点用也没有。曾几何时,就连绯还川的潺潺流水声,听起来都像是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一样;从下游贴着河面吹来的风,感觉也像是被某个东西的毛发轻抚在脸颊上;自己踩在河滩的石头上的脚步声,听起来会让人有某个东西从后面追上来的错觉。我必须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仿佛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松懈,就会清清楚楚地听见教人吓得魂飞魄散的私语内容;原本只是轻抚在脸颊上的毛发就会整个盖到脸上;原本在身后的东西就会真的追上我。
因此,我就像是被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穷追猛打似的,拼了命地沿着河滩往上游前进。虽然害怕得不得了,但也因为满脑子只想着要赶快走到大石阶那边,所以算是稍稍得到一点救赎。可能因为前方已经看得到大祓禊所了,所以神经也不再绷得那么紧,只要再忍耐一下下,只要一心想着往前走就行了……
然而……
(得快点去才行……) 棒槌学堂·出品
就在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已经走过大祓禊所了。目的地就是那座桥,那座在我六岁的时候曾经走过一次的桥,通往九供山的常世桥……
得快点去神山上才行……
接着心里开始涌起近似于焦虑的情绪,仿佛被什么东西催促着似的。但是在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真正的目的地应该不是那里才对。可是我马上摇了摇头,否决掉那个可能性。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地方是比神山还要重要的目的地。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到了桥墩的地方。快,快点过去吧……
(大、哥……?)
我看见联太郎大哥就伫立在桥的另一头。
“等等我,哥……我马上就过去……”
当我这么呼唤的时候,大哥也慢慢地举起了右手,向我挥动,但是他的动作十分迟钝,仿佛时间流转的速度在桥的两头是不一样的。这么说来,大哥怎么看都像是九岁的样子,感觉上就跟那天他从我面前消失的时候一模一样。
(过了这座桥之后,我也会回到六岁的样子吗?)
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不过转念又想,既然大哥还是九岁的样子,那我变回六岁也没什么不好的。
“哥……大哥……联太郎大哥……”
不知道为什么,大哥的身影突然开始变淡,我也喊出了声音,距离我上次叫哥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自从那一天以后,虽然我在心里喊过千百回,但是真正叫出声来,这还是第一次。
被我这么一喊,原本挥着手的大哥,手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做起十分奇妙的动作,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过来,过来”地朝我招手,但是仔细一看,其实是相反的动作,大哥是要我“快回去”。
“哥!为什么?”
就在我情不自禁地想要跨出一大步的时候,大哥甚至开始摇头,虽然动作还是那么地迟缓,但是却清楚地表示出“不要过来”的意思。
在那个时候,我心里早就已经没有了得赶快去神山的念头,只剩下想要去大哥身边的想法。仿佛是察觉到我内心的变化一样,大哥的身影开始摇晃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眶里不知不觉盛满了泪水,才会看不清楚大哥的身影,可是任凭我擦了又擦,大哥的身影还是一样模糊。当我用衣服的袖口仔仔细细地把两只眼睛都擦干之后,大哥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一团绿色的雾,像是在地上爬一样,从左手边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