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广场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因为旅客往来,人流较多,两边渐渐聚集了不少摊贩,就地摆个小摊儿,推销一些纪念品或日常用品。车站广场内人多杂乱,马路两边倒相对整洁些,一些等车旅客便带几张报纸,在这里席地而坐,消磨时间。此时太阳刚落山,马路两边已零零散散坐了一些等待的旅客。
朋灵默然而立,从小摊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旁若无人般走到路边,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盯着手中的糖葫芦,一阵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异样,抬起头,只见一年轻人正怔怔的盯着自己,二十四五岁摸样,穿了一身整洁的休闲服,竟也不管地面肮脏,随意的坐在地上。他相貌英俊,衣着光鲜,却眉峰紧锁,神色忧郁。他凄然的神情让朋灵心头一涩,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好感。
那人呆呆的看着他,也似视而不见,两人相对良久,都不着一言。朋灵突然伸出手,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他面前,那人恍然一惊,如梦初醒般看了朋灵一眼,伸手接过了,用牙齿咬掉一颗,剩下的又递回来。
朋灵微微一笑,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颗。那人冲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两人虽不相识,但内心的默契仿佛多年的老友,彼此间隔阂顿消。那人身边没有行李,观其神情打扮,也不象等车的旅客。朋灵懒得去猜他的身份,等他吃完了,又将糖葫芦串递到他面前。
他摇摇头,拒绝了朋灵的第二次好意,笑笑说:“我在等人。”
“我知道,你在等一个女人。”朋灵顺着这人眼神看去,只见火车站方向的四星级酒店里正陆续走出一些漂亮女孩,都是酒店下班的工作人员。
那人并不反驳,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
深秋季节,天色很快就暗淡下来,女孩们神采飞扬,三五成群的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人的神色突然紧张,眼神锁定到一个人身上。朋灵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了一个端庄秀丽的姑娘。
这姑娘走在一群年轻女孩中间,没有象其他人那样嬉笑打闹,有些孤单而与众不同。她目不斜视,神色沉静如水,静静的从他们面前走过。
年轻人面上掠过一丝痛楚的神色,呆呆的盯着姑娘离去的背影,抬起手,似乎想呼喊,却又慢慢的把手放下,颓丧的垂下头。
朋灵见他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暗自为他遗憾。显然这个年轻人正纠缠在理不清的苦爱里面。他早早等在姑娘下班的路上,竟只是为看她一眼。这是一种怎样的奇异的感情?朋灵突然想起晶莹,心中一阵莫名的伤感。
他咬掉串上的最后一颗糖葫芦,准确的将秸杆投进了垃圾箱。从地上站起来,扭头便走。那年轻人从身后跟上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请你喝酒,小兄弟。”
朋灵站定,问:“为什么?”
“因为我欠你一颗糖葫芦。”年轻人说。
见朋灵并无受邀请的意思,年轻人忙笑着补充道:“因为我想喝酒。”他的眼神里凝结着一层落寞和伤感,忧郁如同渐渐升起的薄暮,随着他的笑意在眼睛里飘忽流动。
他凄伤的笑容终于感染了朋灵,“我陪你。”朋灵说,“我叫朋灵。”。
年轻人微一点头:“我叫陆峰。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走到车站前面的停车场,在一辆漂亮的轿车前停下来。陆峰熟练的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是我哥哥的车。”等朋灵钻进车内,陆峰说,“他最近失踪了。”
陆峰不是一个健谈的人,见朋灵没有回应,也沉默下来。天色完全黑下来,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绚目的光芒,朋灵眼盯着不断闪过的路面,心中涌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漂亮的轿车,沉默的司机,闪烁霓虹,还有耳边低回的声音,仿佛都曾在从前的梦里出现。他微闭上眼睛,凝神捕捉耳边的声音,却只听到马达低沉的轰鸣声。
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把朋灵从恍惚中惊醒,他在睁开眼睛的一瞬,突然看到一片跳动的火苗,那是蜡烛的光芒,一个惊慌的声音在耳边清晰起来:“我们要困死在这里了,我们都会死,我不想死……”
朋灵吃了一惊,扭头搜寻声音的来源,却见车内除了忧伤沉默的陆峰,并无其他。
陆峰对城中街道非常熟悉,车子在大街小巷中从容的穿行了十几分钟后,停在一家漂亮的酒楼门前。朋灵下了车,只见门前牌匾上写着“浮来酒家”四字。酒楼的老板娘显然跟陆峰很熟悉,笑呵呵的迎出来,陆峰冲她点点头,径直走上楼梯。老板娘在身后问道:“就你们两位吗?张总怎么没来?”陆峰笑笑说:“他在后面,马上就来。”
朋灵本来就不屑应酬,听说还有一个张总要来,不由停住脚步。陆峰似乎猜到他的心意,回头道:“一个朋友,你会喜欢他的。”他的声音里不加掩饰的兴奋和自信,与他身上忧郁的气质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纤细的神经质的感觉,两人虽然相识不久,但刚才特殊环境下的默契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的温和和真诚让朋灵无法表示异议。
两人刚在楼上雅间坐定,陆峰的手机便响起,他看也不看,对着话筒说道:“过来吧,在老地方,还有一个朋友。”语气亲密而不容拒绝。说完,对朋灵一笑,说:“我最好的朋友。”
朋灵点点头,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慌的声音里,那个声音真切清晰,似曾相识,但奇怪的是,声音从哪里来的呢?
陆峰见他久久无语,问:“想什么?”
朋灵摇摇头。
陆峰笑笑,又问:“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朋灵盯着他的眼睛,又摇摇头。
陆峰凝眉沉思道:“我好象见过你,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们曾有过接触,你身上有种让我说不清的东西。”见朋灵毫无反应,陆峰自嘲的摇摇头:“让你见笑了,我女朋友在铁道宾馆工作,我们产生了矛盾,她不肯原谅我。”说着,忧伤又渐渐凝聚到他的眼睛里。
朋灵点点头说:“看得出来。”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进来,陆峰随意的点了几个菜。不久,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推门而入。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声音爽朗浑厚。
陆峰站起来,对朋灵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铁哥们,张迈。”转头对张迈说:“这是我刚刚结识的朋友,朋灵。”
张迈向朋灵伸出手,眼角印出深深的笑纹,说:“很高兴认识你。”他目光炯炯,神情里有种优裕从容的宽厚和自信,看的出是个极富魅力的人。话音一挫,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可不是他的什么铁哥们儿,我是他的下属,跟班儿,狗腿子。”他一连用了三个带有贬义的词表明自己与陆峰的关系,说完哈哈大笑。
“胡说八道。”陆峰拍了他一巴掌,也跟着笑起来。
张迈的个性里有种含蓄的张扬,很快便感染了陆峰的情绪,刚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他们的自我介绍反而让朋灵判断不出两人的关系,也便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三人重新落座,张迈看了陆峰一眼,问:“又去火车站了?”
陆峰脸色晦暗下来,点点头:“我只想看她一眼。”
张迈叹了一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陆峰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改变主意。”
酒菜端上来,陆峰自顾自的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瞪视着张迈,大声问:“我爱她,可我不能不去找我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张迈不回答,起身给朋灵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满,然后才平静的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杜师傅说过,只要找到那个人,就有办法。”
陆峰叹口气说:“茫茫人海,哪里去找?”
朋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多问,只是静静的听着他们一问一答。
酒店里的饭菜很可口,朋灵从小跟爷爷住在一起,生活颇为清苦,难得吃到这样丰盛的晚餐,此时胃口大开,吃的津津有味。陆峰为情所困,借酒浇愁,一杯接一杯的将白酒倒进肚里。张迈并不劝解,陆峰每干一杯,他便跟着干一杯,然后给大家把杯倒满,配合默契。朋灵极少饮酒,更不知醉酒为何物,看他们喝的起劲,也便学着样子,来酒必干。只一小会儿,一瓶白酒便见底了。陆峰举着酒瓶大喊上酒。
张迈见朋灵小小年纪,喝酒竟如此生猛,三两多白酒下肚,丝毫不见酒意,也暗暗佩服,拍着朋灵的肩膀说:“好样的,小兄弟,是个男子汉!”转头问陆峰:“你们怎么认识的?”
陆峰微微一笑:“刚才在火车站,他坐在我旁边。他送给我一颗糖葫芦,我请他喝酒,就这样。”笑容突然终止,喃喃的说:“我看到他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我哥哥。仿佛我哥哥就在他身边。”既而摇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喝酒!”
朋灵听陆峰不断的提到哥哥,料想其中必有因缘,问张迈道:“陆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张迈嘘了口气,看了一眼陆峰说:“他哥哥叫陆征,是我们浮来旅游公司的总经理,几个月前,在城外山里失踪了,至今没有消息。现在陆峰接替他的工作。”(千钟按:关于陆征的故事,详情见拙作《幽洞》。)
朋灵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才一进酒楼,老板娘就亲亲热热的喊他为“陆老板”,原来果真是旅游公司的老板。
“他的女友本来在我们公司工作,”张迈接着说,“后来离开公司,应聘去了铁道宾馆。所以他经常去火车站等女朋友。”张迈说的很简单,显然有维护陆峰之意,朋灵想起陆峰在火车站时伤心抑郁的样子,料想其中必定另有内情。
张迈深深的看着陆峰,说:“你总任由自己,让晓璐难堪,何苦这样彼此折磨呢?”显然,张迈所说的“晓璐”就是陆峰的女友了。朋灵从他话里听出来,张迈对晓璐也很熟悉。
“不是你想的那样,”陆峰面无表情的说,“你不晓得我与晓璐经历过的事情。”服务员打开第二瓶酒,给三人逐一倒满。陆峰抓过酒杯,一饮而尽,眼睛里闪出泪花:“我哥哥不见了,无缘无故的失踪在一个奇怪的山洞里,我怎能无动于衷?我曾经发誓,一定要找到我哥哥!可是,晓璐不答应,她反对我进那个鬼洞。”
张迈盯着陆峰,露出困惑的神色。陆峰任由泪水流下来:“晓璐要我答应她,再也不要去想那个山洞,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扔下哥哥不管。”
“后来呢?”张迈问,原来他也不甚了解这些细节。
“晓璐的态度那么坚决,如果我不放弃进入山洞的努力,她就永远不再见我。可我怎能放弃?我一定要找到哥哥。哪怕是死,我也要弄清那个鬼洞的秘密。我要替我哥报仇!”一仰脖,将杯中酒倒进肚里。
张迈跟着干了,若有所思的说:“晓璐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陆峰微闭着眼睛,喃喃的说:“我知道她为我好,我爱她,刻骨铭心的爱,可我不能选择,爱情与亲情我都要。”
“那个洞里到底有什么?”张迈问。
陆峰的神情突然惊恐万分,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良久,擦干腮边的泪珠,摇摇头说:“无论有什么,我都要再去。喝酒!”
第三瓶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