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准是不是由于少了这根弦儿,青狐爆炸了,青狐的创作才能爆炸了,青狐的无限热情散开了,青狐变成了被自己发射向天空的焰火礼花,青狐发出了五颜六色的光辉,青狐组成了转瞬即逝的各色图案,青狐俯视着地球,青狐俯视着人间,青狐以自己的才华浇灌着贫瘠的寂寞的呆木的祖国大地。
在《踌蹰的季节》里米其南已经出场,他虽然只比钱文小十几天,却天真活泼得多。他俊俏、热情、乐观得紧,甚至戴上右派“帽子”也没有真正使他灰心丧气。他出生在江南水乡一个小镇,从小聪明伶俐英俊,叫做鸡窝里飞出了一个金凤凰。他无师自通地把人生目标定为走出水乡,走出小镇,融合到大城市。他做到了,不无艰难危险:他的高考成绩在本乡虽说是首屈一指,与那些大中城市的毕业生尖子还是没有办法比拟。他报的学中文的志愿全部落空,幸亏他表示了会坚决服从组织分配,才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地分到了一所财经专科
学校学成本会计。
他的江南才子眉清目秀的相貌,通常会被轻佻地叫做“小白脸”,他的样儿很受女同学的青睐,何况学财经的院系里本来就是女多男少,四顾裙衩,他有如鱼得水之感,可惜的是没有几个女孩儿被他看得中。其实在家乡小镇早就有找上门来的女子家长和准媒妁了,解放以后媒妁这个古老的职业是被批判被废除了,但还是有说合撮合婚姻的义务型、业余爱好型而不是经营型活动。幸亏米其南主意正决心死,总算没有小小年纪就讨上一门大媳妇,冲这点他也拥护新社会。
然而这又是一个微妙的经验,遇到人们来给他说媳妇的时候,他惊吓,反感,厌恶,恨不得逃之夭夭。当事情终于平息下来以后,他却又觉得晕晕忽忽甜甜蜜蜜,似乎是那么多女人愿意来到他这边,各类媳妇就在身边,任他选任他摸任他捏拿任他随便享用,那种感觉真是妙极了。女人,女人,女人,他愈想愈乐,他甚至想到了中国历代的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从小人们就给他讲过皇帝的威风和乐趣,他觉得很有点意思。
他上大专的时候反右反修都还没有开始,大学生们每个周末还可以跳一场交际舞,伴奏着《步步高》,《彩云追月》,《快乐的寡妇》和《花之圆舞曲》,青年男女,脸对脸胸对胸,腰对腰腿对腿,眼睛看着眼睛,呼吸对着呼吸,你进我退,你扭我摇,你转我旋,你飘我移,米其南觉得非常快乐也非常得意。他知道班上的和别的班的,认识的与不认识的女生都在等待他的邀舞,等待他的手臂环绕她们的腰枝,等待他的笑容贴近她们的脸蛋,等待他的温柔的却也是自大的目光注视她们的欲遮还露,欲放还收的全部春色。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五章(3)
女生们对于他是俯拾即是,左右逢源。他今天与这个女生一起在图书馆做作业,明天和另一个女生坐在食堂的同一条板凳上共进醋溜辣白菜。今天和这个女生对着托排球,明天和另一个女生合唱苏联歌曲《春天的花园花儿开得美丽》。有一个女生长得显大,身上的肉挺多挺鼓挺圆,他从头一天就觉得她发育完成,如同盛开的花朵,乃至红透了的苹果,再不采摘就会凋谢坠落,太可惜了。他又有点害怕,觉得对方气盛劲足,手大脚大鼻子盘也太大太蒜头,由他这种白衣秀士型锦毛鼠型的男子去抚爱对方那种母大虫型母夜叉型的女性,他只觉得怯场三分,覆盖不住,支持不了,阴盛阳衰。但是对方却似对他一往情深,今天送他一张手绢,明天在饭厅里为他先买下一份甲菜。而在课后锻炼身体期间,她专门让米其南保护她玩“虎伏”,虎伏上一转,她披头散发,全身各个部位以不同的方向与角度在米其南面前旋转展示,虽然穿着运动衣裤,但是米其南还是恍如看穿了衣裤后面的身体。她又怕又叫又笑,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使得米其南器官膨胀,心跳击鼓,热汗淋漓,魂飞天外。他像喝醉了酒一样地晕眩摇晃起来,他不由得俯下身亲了这位“大”女生的额头一下,他很可能是从外国影片上学的,他知道这样地亲额头是一种父性的亲吻,与男女恋爱中的嘴对嘴的亲吻完全不同。他是一个从小就爱看电影爱得要命的人。在江南小镇,在新中国刚刚成立的头十几年,看电影是他们的老百姓的文娱生活的极乐之境。在旧中国,穷乡僻镇根本不知道电影为何物。再往后来,慢慢有了更多文娱、体育、商贸、民俗活动,看电影在他的生活中的地位也不再那么压倒一切。
然而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位“大”女生突然大叫,叫完了就是哭,哭完了又是叫又是撞头又是扬言不能活了。依这位女生的说法,他似乎已经涉嫌强暴。
这是他碰到的第一个人生之谜,他究竟怎么了,这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他亲了一下女生的额头,他的行为太不检点了,他缺少对于女性的尊重和爱惜,他羞得无地自容,别人会相信,他自己也相信,他干脆与一个流氓差不多。他为这件事吓了个半死,他已经预料,他会从此送去劳动教养,与劳改犯不同,与劳改犯差不多,从此他的一生彻底毁灭。而那个凸胸翘臀的女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像一个大孩子,傻孩子,天真烂漫,洁白无瑕。他相信,女性的孩子气是她们引诱男生,耍弄男生,折磨男生的最有力的武器。一个一米七二的大个子小女孩,这就是陷井,这就是地狱……她怎么会疯了一样地大闹起来了呢?他直觉地认定多半是那个女生以此为手段强迫他必须娶她,也许几个月后那个女生会生一个孩子,而且会宣布那个孩子是属于他米其南的,原因仅仅是他吻了她的额头。他当时想表态,只要不送他去劳动教养,他愿意娶她为妻,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只是在事后他才明白,宁可送去“劳教”,也比娶她为妻更好。
他从这个事件里得到了惨重的教训,他追求的是美丽,碰到的却是丑恶;他的自我感觉极其良好,遭遇的却是狗血喷头;他做的是缤纷花朵之梦,陷入的却是狗屎泥塘。校方领导还不错,对他的涉嫌流氓行为一事,只是一般性地进行了批评教育,不了了之;他也从此大为收敛,竟日低头不语,目不邪视,读书,再读书,他的文学修养文学追求就是这一个事件
后奠定的。
同时他决定,他要报复,他要得到,他要报仇,他要从胜利走向胜利。
所以他必须出人头地,他必须让所有的女生刮目相看,他让她们围绕在他的身边。
没有比他这个“青年作家”更窝囊的了,他写出了电影剧本,他写出了小说,小说刚刚发表,电影剧本正在拍着电影,反右斗争开始。他的电影还没有出世便基本上判处了死刑;他的小说还来不及被阅读,已经天生成为批判的靶子。他完全不懂得反右、右派云云有什么大干系,他也听不懂那些批判他的发言,什么“大是大非”,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什么“给新社会抹黑”,什么“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听得他一头雾水,莫名就里。他那时已经结识了几个一心一意要当作家的朋友,他向他们叙述自己被“揪出来”,被批斗的故事,讲得文文绉绉,细声细气,好像是在讲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在批斗的最高潮,他构思并起草了一篇新小说,他写一个青年女子,一直梦想着自己的爱情,但是每遇到一个她所喜欢同时人家也对她有好感的男子,她就如临大敌,惊惧万分,每当对方对她有一点亲昵的表示,她或则逃之夭夭,或则壁垒森严,拒之于千里之外。她失去了一个又一个机会,他伤害了一个又一个她喜欢的也是喜欢她的男子,最后她变成了一个性情乖张的半老处女,最后,她自杀了。后来又觉得自杀的结局不好,改为在一个夏季的雷暴天气离家出走,向着雷鸣闪电和狂风暴雨走去,他想这个结尾可能更好一些。又过了几天,他觉得这个结尾也不好,因为未免与曹禺的戏剧《原野》雷同。又过了几天,要给他定案了,他所在的那个国防工厂反右运动的领导五人小组找他谈话,谈话中劝导他全面清理交代自己的反动思想反动作品反动言论。他干脆把自己的新作草稿交了上去。
朦胧中他有一个想法:包括反右五人领导小组,一切领导和一切方面越是知道他善于写作越好。因为他的文学创作有一个现实的动机,想离开工厂想离开会计工作,而他碰到的最大障碍是同科室的会计出纳们不相信、不理会、不接受、不(被)触动他的具有无比的文学才华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他的直接领导和众位同事,只承认他是一个每月“挣”、故而是每月“值”四十六元七角工资的勉勉强强的会计——他在会计工作上的表现极其一般。他应该让更多的掌握他的命运的人知道他的文学事业,他的创作才能,他的连续写作、出成果的能力。他当时的遗憾和恐惧不在于被打成右派,而在于他表现出来的才能远远不及他的潜能的百分之一,他发表的作品微乎其微,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麻烦。他虽然完全不明白右派云云的厉害,但是他产生了一种紧迫感,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的机会已经不多,他必须表现出自己的写作才华,多一点,再多一点。就是说,只要人们承认了他的才能他的著作,被打成右派乎,左派乎,有点反革命乎,有点资产阶级乎,调戏女生乎,那都好说。
所以他把五人反右领导小组与他的谈话,判断为要他交出全部创作的暗示,他有一种兴奋感。在那一瞬间他又构思了一篇新小说:一个短跑运动员受到无限期停赛处分,他痛苦万分。最后他被抛到了跑道的起跑线上,法官责令他必须在十一秒内跑完百米,跑不下来,枪毙。短跑运动员兴奋快乐达到了极点,他在连续许多年营养不良并中断了训练的背景下,以十秒零二的成绩跑下来了,超过了他原来的个人记录……然后,他心脏病发作,含笑而去。地方体委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有人说他是跑“炸了肺”,有人说他的死亡光辉灿烂,了无遗憾。
他是抱着创造新记录的短跑运动员的心情交出自己的关于乖僻女生的新作的。他喜多于忧,得意多于惧怕。他不愿意写检讨却极乐意上缴文稿。唯一的缺憾是能够缴的作品太少,如果一缴就缴它一个八百万字,如果上缴的稿子像一摞城墙厚砖一样,哈哈,弄得领导小组人员天天读他的作品,弄得各位同事都为他的作品而神魂颠倒,那将是何等浪漫神奇的体验!那就像一个足球球员,用非常规非典型的方法倒踢紫金冠,射进去一个足球,妙哉爽也!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五章(4)
这样,在下午上缴了关于乖僻女生的作品以后,当晚,他开了一整夜夜车,完成了《短跑运动员之死》的最新创作。他像那个短跑运动员一样,危险的处境使他焕发了天才,沸腾了激情,灵感全面开花,巧思俯拾即是,他登上高巅,天风浩浩,白云悠悠,晴川历历,美景连连,长啸震天动地。第二天一早,他把新作带到了五人领导小组,他哼起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