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羡慕你们,你们养尊处优,你们嘛事不懂,你们自我感觉出奇地良好,你们还要拯救世界呢……设身处地,设身处地,你们总也该设身处地一下嘛……”青狐又是说得声泪俱下了。
青狐讲得一直最激动,她哭哭笑笑,气不打一处来。她讲得自己也忘记了在讲些什么,但是她很动情,她很诚恳,她好像是信口开河,却又是如火如荼,叫做顺理成章,叫做乘胜前进,叫做愈说愈来劲儿。她讲得自己两眼放光,听者也是两眼放光。她讲完了不但中国同志而且外国女士先生们都为她鼓起掌来。为首的外国胖先生立即表示要邀请她到欧洲去讲演,并且表示欧美人就是有应该反省的地方,欧美的许多有识之士都谴责过当年欧美政府对待中国的强盗行径,例如雨果,例如马克思。他们强调中国的抗日战争绝对不是孤独无援的,他们和他们的父母,都曾经努力援助过中国。他们还说他们最最愿意听到真正的中国人的声音,包括青狐这样的他们这次来华很少听到过的声音。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八章(3)
直到散会以后,见到了青狐的人都是眼睛一亮。“外宾”接待单位的两名翻译拉着她的手说:“有了你的这个发言,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犁原也嗫嗫嚅嚅地说:“我早就说过,我们的中青年作家是好的,是一心向着党的,只有紫罗兰他们才处心积虑地找毛病。我们的一些同志呀,就是不相信知识分子!”钱文对她说:“你讲得痛快,讲得精彩!”钱文对她说:“我吃了一惊,你原来是这样厉害!毛主席呀,毛主席就是伟大呀!”从青狐身上看出了毛主席的伟大,青狐觉得就是有理而且是抓到了关键。而王模楷向她伸出了大姆指,王模楷说:“本来嘛,事物是有自己的好多层面的,他们有点自以为是,也有点简单化。最主要的是要有真正的交流,要有理解!”众多的夸奖反而使青狐有些不快,有些嘀咕,难道我是为了让众人夸奖才讲那一番话的吗?同时他敏感到,王模楷的话里似乎有劝她不要说得太过分的意思。她声明,她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她只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只不过是即兴一抡罢了。她严正声明,她的政治觉悟很低很低,千万别误会。
她的这种态度更是倍受称赞,大家叹道:“真是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纷纷给青狐敬酒,青狐心想,窝囊了大半生了,现在也该扬眉吐气一回。她的眼前隐隐地,或者说不是太隐约而是相当明确地出现了一个前景:她成为大作家,成为人民代表,典型人物,成为“三、八”红旗手,干脆成为共产党员,成为党委委员党委书记,老远就有人叫“卢书记!”,或者卢局长,住三室、四室一厅的大房子,家里安装电话,出门坐汽车出差坐软卧,看病不用排队,周围的人仰着脸看她!但是卢书记卢局长都不好听,人们容易联想到火炉的“炉”,不如姓鲁,鲁迅的鲁,是的,等到她上去了她就姓鲁吧。如果姓鲁,她的官名就叫鲁朝阳,朝阳就是红日,红日就是红太阳,当了红太阳就要把大地烧死!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她想起了阿Q哥;可悲的是阿Q不会写小说,阿Q和小孤孀吴妈写出小说来,一定能得诺贝尔文学奖,至少是茅盾文学奖!她这一辈子肚里的恶气存贮得实在太多了,什么时候才能狠狠地撒个欢儿!想到这里她的笑声也越发爽朗起来,她的举止也越发大气起来,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同样是人,有的让你看着就舒服,有的却是从头到脚晦气。吃完饭大家邀她去海边散步,呼吸着海边的空气,她听着海潮的搏击,她望着远远近近的渔帆渔火,天上是刚刚升起的明月。犁原不断地重复:“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青狐没有怎么读过唐诗,干脆说没有怎么读过古典文学作品,她的从事文学创作就是靠几本屠格涅夫、契诃夫和一本莫泊桑、一本梅里美,一本鲁迅小说集,一本《人民文学》和一个合订本:从前上海出的《文艺月报》。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个德性,书读了一车又一车的人硬是连一枚蛋也下不出来。
那么说,犁原是很有学问的啦?他是一个研究机构的负责人,家里堆满了书。他的学问就是见到无边的海便能背诵起什么:“海上生明月,田鸭(或填鸭,或天鸭,哦,敢情是天涯)共此时——(还是次时?还是紫时?)”?而她呢,她见到夜晚的大海是这样悲伤,月光在波浪上闪烁,海风飘摇着找不到归宿,只是犹豫地吹动头发,海涛像是呜咽也像在叹息,天空似乎正在无奈地溜向海洋,最终会落入波涛。城市的灯光遥远而且稀落,它们正无望地对抗着黑夜的降临。来到海边的这样那样的人五人六,其实都是些俗物,包括她自己和她
佩服的这些人儿,海上生明月,举头望明月,其实这些是廉价的诗。为什么中国的诗里没有真正的悲伤?在海与月面前难道你不感到孤独?不感到迷茫?不感到可笑?不感到空无?犁原的学问就是知道个海上生明月,她的没学问就是不知道海上生明月,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海上能升起月亮和太阳,陆上也能升起太阳和月亮,叫做“东方红,太阳升”呢?她与过去的不同就在于她发表了一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烂小说,而过去的窝囊就是没有机会发表莫名其妙的烂小说,人生啊人生,就像关贵敏唱的歌曲,“青春啊青春”,他唱得多么甜,多么齁得慌。
人们的谈话她也不完全听得明白,又像是在谈政治,又像是在谈文学,在男人的语汇里,敢情文学就是政治,政治就是文学,政治家眼睛里的文学剩下了“主流”、“倾向”、“态势”和“矛头”……而政治家眼睛里的政治是“红彤彤”、“誓死”、“站队”、“阶级感情”和“雷打不动”。政治家不但管开战还是媾和,枪决还是释放,升官还是免职,清除还是重用,还要管怎样写诗。政治家自己不一定直接管,但是要通过犁原或者紫罗兰她丈夫或者紫罗兰她大伯子管,多么辛劳!一会儿涨潮,一会儿落潮,一会儿放,一会儿收,一会儿刮东风,一会儿刮西风,比海龙王辛苦!她不怎么搭理与她谈话的人,好在那些男作家更有自己热衷的话题。她也不再爱听那些歌颂她下午的发言的话,早知道你们这样爱听我还不这么说了呢!我这一辈子不就是追求一个我行我素,不受你表扬也不受你批评,不受别人的议论也不受别人的辖制吗?她才不当书记局长呢,她不过是想出一口气罢了。刚才那十五分钟的为官梦,只不过是一时醺醺,误入歧途。她愈走愈是闷闷不乐,若有所失。青狐这才察觉,这一行在海边散步的作家里头没有王模楷,她这才知道了自己失望和觉得无趣的原因了。却原来自己也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或者不快。“王模楷呢?王模楷怎么没出来散步?王模楷到哪里去了?”她接连地问。“他大概去游泳了吧?”钱文说。“是的,他去游夜泳去了。今天下午一直开会,他没有去游泳,他干脆夜间去了。”外事工作人员说。青狐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她失口叫道“多么危险!”大家不以为意。而这时对面走来了他们的谈话对手,那几个外国人中的唯一的中国女人,她见到了钱文显出一种很兴奋的样子,而钱文犹犹豫豫,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或者干脆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与那位半洋半中的女性一起立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告辞。别人不再等他们只管向前继续走。青狐觉得自己站到钱文旁边是太多余了,便也只好随着“多数”人继续向前走,一种进一步的失落感袭上了她的心头,只觉茫茫的天,茫茫的海,茫茫的岸,茫茫的人,她似乎孤独、无援、面临着被夜和海吞噬的危险。茫茫的心绪使她眼花。回到房间以后,她更加不放心。她一会儿担心王模楷会在夜海中碰到危险,她一会儿担心钱文会被那个半洋半中的女人所欺骗所为难。她莫知所以地总觉得那个女人是一个圈套,是一个老色情间谍。而钱文看她的样子倒像是多么脉脉含情。“帝国主义的美人计”,她恶狠狠地自言自语。她敞开自己的房门,以便注视谁谁谁回来了还是没有回来。敞门的结果是大大地饲喂了蚊子,她的脸与手臂,手指与脚指都被咬出了包。海的新鲜空气不见了,她闻到的只有咸鱼鳞味。她打起喷嚏,急躁地抓破了自己,四处带血。已经快到夜十一点了,她一直看不到王模楷与钱文的回来。她实在受不了了,她干脆走出门去,一次又一次地走过王模楷与钱文的房间门口,谛听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她想找一下犁原,想建议犁原派人去寻找这两个人,她又觉得那样做不太合适。她干脆再次独自走上海滨,她期待着见到这两个人,然而,海边没有人影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海显得更加陌生,更加漆黑地异己。也许王模楷外加钱文与帝国主义的女间谍,都跳入大海一去不回?外国佬不是责备中国作家没有在文革中自杀吗?他们就是希望中国的人才全部死光!中国作家死得还嫌太少吗?国民党一次就枪毙了五个左翼作家。老舍也是自杀的,傅雷也是,闻捷也是。如果是我呢?如果我早十几年就出了名了呢?如果文革一开始就给我剃成阴阳头再用藤条抽打一顿呢?据说妓女就是这样通过挨打形成了自己的敬业精神的。我他妈的其实适合当妓女。如果是我投身到海里去呢?忽然,一点文学也没有了,一点浪漫也没有了,她只剩下了失望,只剩下了悲凉,她大声地打着喷嚏,她干脆失声大哭。
我是一个爱哭的人,我是一个爱哭的傻瓜。我的生命,我的创作,其实就是一串哭泣,混乱的与阵发式的哭泣罢了。
青狐想,她也许可以以哭泣为题材写十几篇小说,出一本《哭泣集》。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八章(4)
深夜来敲青狐的门的是杨巨艇。在本书作者即姓王名蒙的那个搞创作的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所著中篇小说《风息浪止》里,曾经写到过杨巨艇在金秀梅出席省先进人物会议事件上露头。金秀梅原来是知青联社(当时由具有知青身份而没有正式工作岗位的人们组织的合作社类型的小企业,那时还基本上没有民营经济,城市里人们的就业只能靠国有单位和合作社)一个普通的女工,由于具备少数民族、年轻、女性三方面的代表性,也由于一些阴差阳错的机缘,她被不太自然地树立成了先进人物。她先是被一些文人如报告文学作家华章和黑石
县文化馆长陈志强等拔高,后来无意中又被省委沈书记青睐,随机地却也并非完全事出无因地到省上开了会。由于整理先进事迹的需要与文学的夸张,一些不实事求是的说法引起了风波,不但几乎使金秀梅的未婚夫离她而去,而且引起了另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团支部书记、老劳模李二嫂对金秀梅的误解。而陈志强与华章的争文章之功(当时还不怎么懂知识产权这个概念)更使先进人物与先进事迹的状况成了一笔糊涂账。幸亏后来省委书记沈明同志作了批示,肯定了地委关于继续大力学先进、加强一切简报、材料通讯报道的真实性与加强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