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得先派人去核查,还得征求省委主要领导的意见,这么一来,你的高论就会胎死腹中,至少弄个难产。我建议,你再加一点形容词,一点动情的句子,把它当做一篇文学作品发到一本全国性大型文学刊物上,要知道,现在咱们国家对文学的尺度还是要宽得多,一说是文学,什么省委地委也不好提意见,效果哟,其实一个样。”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八章(7)
杨巨艇哭笑不得,他觉得有点反胃,让他这样一个忧国忧民的硬梆梆的理论家风花雪月地装扮自己,实在是不好意思。用文学形式大讲理论大讲政治大讲社会问题,他甚至觉得是有点不负责任。一个女人燃烧起来了,需要的是你的爱与做爱,而不是给她念一首诗。人民需要的是斗争、用自己的手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需要一篇文字,除非你不但性无能而且社会生活无能。
但是说出来总比不说出来好,文章的思想也许能够广为传播。他只好小学生作作文似地拼命把文字搞得花梢一点,加了些反问句惊叹句,加了些自我感情表白的内容,“写到这里我万分地激动”,“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可以相信的吗”“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是推翻了,然而,自私、愚昧、专横的三座大山仍然压迫着我们”,“我的心在淌血”,“青春的怒火在燃烧”等等。一努力写文学作品,才知道,这些作家啊诗人啊容易吗?他们整天和这些天杀的抒情的巧妙词句打交道,他们不感到伤肝损肺,耗精失血吗?又没处去领例如热处理车间因为与氰化物打交道而下发的劳保补贴!唉,抒情词句与氰化物,到底哪一个更需要劳保呢?
果然,杨巨艇的稿子刚送到一家大型文学刊物两个星期,神速地以头题位置发表出来了。编辑说他们采取了特殊手法,见到这样的稿子,如获至宝,立即把原头题稿件撤下,紧急发排,紧急校对。最后,杨巨艇的稿子多了三行半,怎么办?当然不能让杨巨艇删节,也来不及和任何人商议,干脆下令责任编辑删下一篇小说,必须删掉三行半,不能多也不能少,这个事和作者也闹了一回矛盾,当责任编辑如实交代,说明一切是为了给杨巨艇的重头文章让路,作品被删的作者,也就自晓大义,无话可说了。
主编说:“现在,读者最欢迎,最过瘾的就是杨巨艇的稿子啊!”
杨巨艇的大文章占了文学刊物的一半篇幅,直如惊雷闪电,犀利、深刻、威严,他提的问题如民族的退化、人民的堕落、国家的压制、群众的盲目、思想的贬值、知识的苍白、逻辑的褪色、价值的缺失、无赖的所向无敌、青春的寂寞萧条、愚蠢战胜了智慧、野蛮取代了文明……令许多读者一看就热泪盈眶,悲从中来,拍手顿足,痛快淋漓。天地昭昭,世界上还有什么人的文章能与杨巨艇相比!
这期刊物飞快一抢而光,杂志社决定加印二十万份,又卖光了,再加印二十万册。而从此杨巨艇家门庭若市,上访的,告状的,寻人的,讨账的,治病的,求职的,失窃的,认亲的,请求鉴定文物真假的,争遗产的,闹过继的……全都找上门来。有的人,一见杨巨艇先是双膝扑通跪倒在地,有的搂着杨巨艇号啕大哭,有的要求认杨巨艇作干爸爸干爷爷。有一个家乡人自称他的爸爸曾经抱过小时候的杨巨艇,并要求杨巨艇代为介绍职业。也怪,怎么人人知道杨巨艇住在哪里呢?他什么时候也没有发过公告呀!反正他觉得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他也喟然叹息,中国的上通下达的渠道还是太不够了呀,中国的冤假错案还是太多了啊,而像他这样的急公好义、仗义执言、为民奔走的斗士又是太少了啊!
他忙碌,他焦头烂额,他干着急,但内心里还是有一种满足,一种道义上取得了伟大胜利的感觉。
但是此日不同,这一天来的是陈志强和一批女工,虽然陈志强向他作了详细介绍,他还是没有弄清都是一些什么人,反正头一个特点是一个漂亮的也没有,他们身上有一种枯坐了好几天硬座车即三等车厢沾染上的腥臭之气,略当于三等车厢上的公厕气息,再加上许多天消化不良所产生的胃气口气加未能及时洗浴从而发出的身体气味。他们纷纷扰扰地与杨巨艇理论,认为杨巨艇的长文所写不是事实。
杨巨艇吓了一跳,这不是又要闹文化大革命吗?人多势众就可以代替真理和思想的深度与浓度吗?他更没有兴趣去核对鸡毛蒜皮的所谓事实,关键在于灵魂,他的文章的灵魂是什么,他的灵魂是什么,他在为什么而焦虑、而呼唤、而思想、而进击?为什么他的文章受到这样的喝彩?人民为什么需要并且热爱这样的文章?说老实话,他对黑石镇、**地区、W市、**省没有兴趣!他的重点不在金秀梅与李二嫂之争上,金秀梅与李二嫂全死了对中国没有任何影响。他的关注是整个中国,是中国的十二亿人!具体细节你说错了就错了好了,然而这能改变问题的性质,事件的性质,国家命运所系的关键问题的性质吗?
这些,他怎么对来访者讲呢?瞧瞧他们呆板、暗淡的眼神吧,你有多少救国救民之心,你有多少信念,你有多少为人民洒尽一腔热血的决心,一见到这样的眼神,全完了。
没法子,他老婆又是不在家,女儿又是没有回来。于是杨巨艇出此下策:他佯作去厕所,离开了陈志强的视线,仓惶逃到了青狐这里。
杨巨艇的深夜来访使青狐的母亲喜悦异常,老太太的嗓音提高了好几度,连忙表示欢迎,表示客人完全不必为自己的“不速性”——不请自来与来非其时——而不安,像他这样的高贵客人真是请还只怕请不到呢。“您喝水?喝茶?喝酒?吃点东西?”她连连张罗,笑逐颜开。连杨先生也有点奇怪,老人家是怎么了,怎么这样热情亲切起来?
而青狐却觉得兴奋,同时更是尴尬。妈妈不知道,妈妈不知道她是在为王模楷的小说而哭泣,妈妈更不知道她的海滨之行,她对一些男作家的印象。杨巨艇当然是她所欢迎的客人,或者可以干脆说杨巨艇是她的一个心心心相印的好友,然而你就不能早一个小时来,你就不能晚一个小时来,你就不能躲避开她正在为王模楷的小说而痛哭的这一刻这几分钟?杨巨艇呀杨巨艇,你是多么不解人意呀,该来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伟大深沉的杨巨艇,狼狈到甚至于无法在自家呆下去了,半夜跑到她这样一个寡妇之家来,而且硬是没有容许她孤独地咀嚼一下王模楷的神妙的天才的奇异的与震撼的呼唤。她无意与王模楷讲什么做什么,她已进入中年,她已遍体鳞伤,她已颇谙世故,她已灰心丧气,她已得到了领导同志的嘉许,她已是正正经经的共产党员。她难道不知道自己不应该做这,不应该做那,她像一个小顽童,早已就受到了教训,早知道凡是她的房间内外的美好的东西美好的家什凡是她喜爱她觉得有趣的物件,都是她不可以摸不可以动不可以当着别人多看几眼,更不可以据为己有的。她唯一可以做的是低下头来,闭上双眼,温习一下少不更事的时候对于某些好东西的渴求和记忆。她拥有的只有记忆和渴求,哪怕这些记忆和渴求曾经欺骗了她误导了她,哪怕这些记忆和渴求只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她总可以低头冥想,总可以悄悄地自行白日或黑天做梦,至少可以在梦中悲泣,而不触犯刑律乡规民俗。
而她的妈妈和好友杨巨艇,竟然连片刻的孤独遐思的机会也给她剥夺了,连片刻的心灵感应(也许这种感应实际上并不存在,但总该慷慨宽宏地给她以自以为存在的权利吧)的可能也给她剥夺了。她是多么地不幸啊。至少有半个小时,她的阴差阳错的感觉坏极了,像是睡得正香的时候给她端来了她从小最爱吃的莲子羹,像是吃着吃着和平餐厅的冰激凌忽然发现手拿着的勺子里换成了东来顺的涮羊肉,像是刚穿上绸缎旗袍就把她推到了游泳池里,又像是不仅脱光了衣服,而且正在进入高潮,却发现自己怀里的男人换了模样、姓名和身份。她一阵恶心从食道里漾出酸苦的水,她强忍耐住自己,没有在杨巨艇面前做出什么事发出什么声说出什么话,她跑到卫生间,哇地一声,连连呕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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