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辗转着与腻歪着……我怎么到这岁数啦还这个样子!这是绝对不可以的,这是绝对的秘密,她在这方面已经犯够了“错误”啦。好在梦只是梦,哪怕是醒着的梦。
她有多少次梦见自己光着屁股出现在大厅广众之中,她的乳房颤颤悠悠晃晃荡荡,她的屁股圆圆忽忽满满堂堂,她的肩膀扭扭摆摆皱皱巴巴,她是何等地狼狈何等地羞耻何等地无脸见人。她甚至于好几次想,这不可能吧,我怎么可能一丝不挂地走出室外?我有多少件衣服呀,我至少要穿上裤衩和马甲,披上大褂至少也可以披上一块毛巾呀;我怎么可能丢人现眼到如今这一步呢?幸好,每次做完了不雅的梦,不论她在梦中如何坐实,确信自己就是真的赤身露体丢了大人了,臊得再不能活了,最后,她都能回到现实中来。现实中她不但没有在室外裸体,就是在卧室之内在床上在被子下面,她也是全副武装穿得严严实实。她睡觉的习惯是不但穿上裤衩,而且穿上背心,不但穿上背心,而且穿上棉毛衫和一件她自己特制的半截棉毛裤。她捂得滴水不透,她坚信捂是一切道德规范的核心,她为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至于被认做妖精魔鬼害虫和传染病菌,她必须捂了再捂,捂了再捂。
她常常想起她所在的单位的一个笑话,她的单位有一位女子,好像她有点什么外国血统,审干的时候查过她的外祖母,说是她的太外祖母即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在一九零零年被侵入中国的八国联军洋毛子强奸了,才有了她妈。当然,这一点并没有查清楚,所以这位女同志一直被看做历史不清血统不明者。这位历史不清的姑娘据说在下乡搞“四清”工作队的时候和一位有妇之夫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她是结婚不久就被派下乡了。她犯了“错误”被提前调回,说是她回到家里拿着自己的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子给自己的丈夫看,说就是因为“它”太大太松了,很容易被人一拽就全秃噜下来,才出了不该出的事。事实胜于雄辩,老公一看,裤叉子就是松松垮垮,后悔莫及,承担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虑事不周的责任,夫妻抱头痛哭,二人和好如初。这样的场面和对话是谁眼见耳听的,是怎样传出来的,天知道。但是捂好了才有道德的天才命题却从此更加深入卢倩姑的芳心,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教材。她从而想到了老地主给作妾的女人制作的铁裤衩来了,如果给全国的十三岁以上的女子一人发一个铁裤衩,出现在这个国家的面貌将是怎样地清洁美好,脱离了低级趣味。她自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一直捂得严严的。为什么在梦里却脱得精光?只此一端也证明改造的路有多么长!愈是梦里脱得光愈是要把自己捂严实,六十年代以来她购买服装的首要标准就是看能不能把自己捂死。而愈是白天把自己捂得严实,愈是在梦里会把自己脱光。
只是她常常按捺不住一个冲动,她想把自己梦中脱光的经验告诉众人,坦白出来。她参加过各种运动,交心、放包袱、灵魂里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她多想把自己在梦中的丑恶表现交代给领导,交代给群众,交代给朋友们啊。她真心想作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子,但是她一直苦恼于自己的肮脏和下流,她当真没有办法可想了,她只想干脆当众从思想上精神上脱光,为了克服梦里的光溜溜的丢丑。
身上还是有一点热。
《青狐》 第二部分《青狐》 第三章(3)
再次做过这样的梦以后,她终于铁了心,就叫青狐。
这时妈妈悄悄地敲响她的卧房的门。
本来家里能够走动的只有她们母女俩,继父只是个活死人。母亲多次劝她晚上不必关门插门,倩姑坚决不听。黑更半夜地老太太来敲门,青狐觉得讨厌,就假装睡着,不给她开门。
母亲坚持敲,女儿坚持“睡”。
敲了五分钟。睡了五分钟。
然后母亲隔着门说话,母亲之了解女儿正如女儿之了解母亲。母亲含含糊糊地说:“倩姑,你有心事我知道,我早看出来了。你哼哼了大半夜。唉,造孽呀。你还有希望,有可能得到幸福。但是也不容易,实在不容易啊。我要告诉你的是:不要相信文艺人,不要相信作家诗人,不要相信名人!天下的女人都在等着他们……”
“混蛋!”倩姑几乎大骂出声,她一家伙坐起来,光脚冲向门口,她想一头向母亲撞去,她想杀死母亲,母亲就是她身边的恶魔,母亲在她身边,她就永远不会有幸福不会有爱情不会有家庭不会有对男人的任何信任,母亲从小占领了她的全部灵魂全部生命,母亲每天二十四小时侦察她监控她指挥她干扰她,即使和那个辅导员和那个科长过不成日子,她起码是可以与小牛过活的,然而母亲先是不吃肉丝蒜苗,后来又是不收那个年头比黄金还宝贵的糖炒栗子……一切灾难的根源是她妈,就因为她妈太爱她了,有毒的爱,排它的爱,自私的爱,占领式的爱,我他妈的再也不要你的爱了!!!
开开门的一刹那,在透进来的月光照耀下,她看到的是母亲的半秃的白发,是母亲的半驼的身体,是母亲眼角上的泪水,她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妈妈!她叫了起来。……她迫不及待地写一篇新构思的小说,也可以说压根没有什么构思。她只是觉察到自己应该写了,她急不可耐地要写,而且要放开了写,匪夷所思地写,哭出眼泪来写。她写一个聪慧实际上也算是美丽的姑娘,这个姑娘名叫山桃。山桃?名字显得俗露了些,但是她忽然喜欢起这种名字来,她喜欢起似无产阶级实非无产阶级的,满不论(读吝)的,敢于挑战的傻女人气来了。山桃生活在一个贫困和黯淡的家庭里。她直到十九岁,没有照过相。她的小说的题目就叫做《照片》,与人名一样地俗。到了十九岁那一年……那么十九岁那一年山桃在做什么呢?对不起,还没有想好,她可以是在上学,她可以是已经回乡生产,她可以是新考上乡镇企业的学徒,车工或者挡车工或者电工或者钳工吧,后两样女性从事的很少,所以有趣。报上说乡镇企业与包产到户一样,都是中国农民的伟大创造,农民先创造出来,领导观察思考了一段,才给予肯定的。山桃在十九岁那一年照了一张特别美丽的照片,美丽得她自己惊奇不已,美丽得她不敢见人示人,那年头人们宁愿意接受丑陋也不愿意遭遇美丽。她偷偷地放大了一张十二寸大的,而且请照相馆为这张巨幅照片(那时候一般人家有张四寸照片就够惊人的)上了彩色,她为此用掉了她半年的零花钱。可是在她山桃取照片的那次,她丢掉了那张最美丽的照片,以及底版、发票还有装照片的纸袋。怎么丢的?可能是摔了一跤,可能是由于一阵旋风,可能是有一个小偷。或者干脆不说是怎么丢的,丢了就是丢了,带几分神秘,带几分宿命,留几分悬念。总而言之,她的空前绝后的美丽相片蓦地无影无踪了。
那么,那么,这篇小说的题名就不应该是《照片》了,这篇小说的题名可以定为《丢失》,或者《遗失》或者《风》或者《偷》。
相信后两个单字命名更吸引人些。
照片丢失,这就牵扯到狐狸上了。山桃父母所在的山村过去盛传着狐仙的故事,说是这里常有狐仙出没,它们或者她们常常和人们特别是青年们开玩笑。她们把一个姑娘的手绢拿到一个想媳妇想疯了的小伙儿手里。她们把藏身于青纱帐中野合的青年男女的内裤偷走,完了事,没了裤头了,隔了几天,在一家寡妇门楣上发现了男人的裤衩。它们尤其喜欢让你丢掉你最珍贵的东西,你喜欢什么重视什么就丢什么。狐仙捉弄人只是为了纯洁的快乐,是非功利的“为艺术而艺术”。
农业合作化以后。狐仙从这里销声匿迹了。
如今,狐仙重出江湖。
那么,山桃长得应该是什么样子?那种叫做肖像描写的该当怎么样进行?她应该把她写成一个玉洁冰清清纯如雪的少女?她应该把她写成一个地火欲燃或已燃的常常脸红的女子?她或者把她写成一个极富特点的,刚毅刺人的,有着尖利的下巴和微微翘起的鼻子的女孩?要不她是一个有点云山雾罩的,生活在自己的梦幻中的女子?这最后一种女孩的目光是散乱的,内向的,长着厚嘴唇与浓眉毛长睫毛与密厚的黑发的。
而此篇小说需要的是一种什么调子呢?谈起小说的调子,青狐感动得要大叫。写小说和发表小说以前,她什么时候想过在乎过自己的或者别人的调子?亲切与含蓄的?热烈而狂暴的?古怪与稀奇的?潇洒不羁的或者娓娓动听的?大开大阖的或者细雨和风的?天花乱坠的或者欲说还休的?
呃,写小说是这样地快乐!这样地大权在握!比处、室、局、部长的权力大,比书记的
权力大!于是成为上帝,制造宇宙,塑造风景,创立生命,诞生神鬼妖仙,狐鼠鹿雉……她在证实悲欢,主宰命运,裸露自身,比据说的外国的裸体公园更过瘾更放得开;她在裁判胜负和生死;宣布判决和收授投诉,报负恶人和感激良善,有冤的报冤,有爱的报爱!她憋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现在她发出了声音!一声喊叫传四方!在她欲痴欲癫欲仙欲燃的时候她听到了公用传呼电话员的吆喊:
“卢倩姑电话,卢倩姑卢家的电话。”住在这个楼里的人家里都没有电话,只有司局级干部的家才有资格装电话。这个楼的居民就是被传呼去接公用电话也很少见,那时人们都不习惯用电话,不想用这种对于对方非常麻烦对于自己也绝不方便的通讯方式。还有破费:打一次公用电话四分,被传一次二分,带留言是三分。这样,卢倩姑听到传呼员的吆喝,就反而有一种得意洋洋兼由于太过神气而不免不好意思的感觉了。是杨巨艇,他在一个有电话可用的地方给她叫了电话。他说:“青姑,呵青姑么?(该死!我改名叫‘青狐’了,他老先生又叫起‘青姑’来了)今天下午五点在电影资料馆有一个内部电影,叫什么来着?对了,那个《六宫粉黛》,是香港和美国人联合拍的,其实是写俄国作曲家李姆斯基?柯萨科夫的,他写了《谢赫拉萨达》组曲,对对,就是《一千零一夜》,谢赫拉萨达就是那个会讲故事的公主……是的是的,我有两张票,可是我的家人都没有时间,我们俩一起去看好么?”青狐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想的只是山桃应该把那张丢掉了的照片重新找到,完壁归赵,故事从头说起。她想,山桃丢失照片的故事并不是一个悲剧,而是一个大团圆的好戏。她想,为什么杨巨艇知道她最喜爱李姆斯基?柯萨柯夫的《谢赫拉萨达》组曲?谢赫拉萨达就是那个大臣的女儿,为自己的后妃的偷情而暴怒的哈里发,规定每天娶一个女人,第二天早晨把她杀掉。女人的命运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这回轮到谢赫拉萨达下嫁,入夜以后给陪伴她的妹妹讲故事。由于故事没有讲完而哈里发也被故事所吸引,便没有杀谢赫拉萨达,或者更正确一点说是推迟了杀谢赫拉萨达的时间。以后的每一天重复前一天的过程,终于,野蛮的哈里发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