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生长的那个村落有一半住户是杨姓人家,虽大多都有血脉关联,但也无异于一个小社会,有好人坏人的区别,有贫富悬殊的差异,复杂得很。太爷爷是“贫农”,这样说的根据是:他的家是一个“单亲”家庭——作为家庭主劳力的太爷爷的父亲,就是我的太太爷爷,在太爷爷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死去了。太太爷爷是怎么死的,没听谁交代清楚过,这也给我们这些后辈留下了很多揣测:痨病?兵乱?仇杀?或者干脆是累死的。
那个战乱的年代,老百姓的日子都很苦,太爷爷家就更苦。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不用划拉一大车,而没爹的孩子也常常会受到欺负,娘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可想而知。太爷爷那倔强的性格就是在那种不平的环境中炼就的,他倔强起来五头牛拉不回来,真是天王老子都不怕。至于太爷爷后来被人所称道的“义气”,他小的时候倒没太显露,只是有一年春天,菜地里正愁种豆角没种子呢,一个好心人给送来一捧,等夏季结角后,他瞒着娘还回了一筐豆角去。
好不容易熬到太爷爷成了壮小伙子,日子好过了些,太爷爷娘就合计着给儿子说媳妇,村子里都知根知底的,恐怕没人愿和她结亲家,就托了媒人到外村去。喜事已经八字有一撇了,却突然间被冲了。“狗日的鬼子!”这是太爷爷娘当时的原话。是日本人,“九一八事变”侵占我东北后,便窥视我中原。1933年春,日本突然出兵占领热河(今分属河北省和内蒙古自治区)、察哈尔(今分属河北、内蒙、山西)两省,接着就进犯河北省北部(今仍属河北)——太爷爷人生的“第一大喜”就这样被“狗日的”搅和了。
“日本鬼子啥样?跟鬼一个样儿!青面獠牙,眼冒凶光,舌头耷拉老长,见人杀人,见鸡吃鸡,见了大姑娘就糟蹋……”这话在鬼子兵还没踏进河北时就传开了,闻者色变,人们的命运一下子都悬在了恶鬼的血盆大口和凌牙厉爪之下。
随着鬼子兵的逼近,人们不跑还等什么啊?
其实,中国的村民自古就有躲“兵乱”的习惯,一听说有军队要从村子路过,就扶老携幼,大包小裹地远远躲到山上去或隐蔽所在,等军队离开了再回来,你进我退,你退我进,这有点像毛主席发明的“打游击”。
可这次不同,日本兵毕竟有别于旧军队,旧军队只不过纪律松散,过于贪婪罢了,日本兵却近于邪恶。所以老百姓不再躲而是跑了,跑不动的没办法,有点力气的就跑,跑得越远越好,携家带口,抛房舍地,背井离乡,老百姓那时都把这叫“跑日本”,意思就像“避瘟神”,不是往日本跑。
故土难离啊,要跑这“起跑”却很艰难,不是他们的腿脚不利索,是他们的心舍不得,几辈人的糊口,这片土地就像他们的爹娘。太爷爷和娘还有好多村里人都是这样的心态,都能听见鬼子兵的枪炮声了,他们还恋恋不舍,眼看鬼子兵都到村头了,他们才撒丫子一窝蜂似的奔逃,当然都很狼狈。他们跑过一个村子,鬼子兵就追过一个村子,那村子里的人也开始“跑日本”,这队伍就越跑越大,也越跑越乱,脸色也都见了鬼似的铁青。
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得跑,实在跑不动了就咬着牙扔东西,大包扔了留小包,小包再扔了就没东西可扔了,再扔就得扔背上或胳膊底下夹的孩子了。有时鬼子兵追得急,着急忙慌的,就谁也顾不上谁了,妻离子散,一家人跑了单儿的不在少数。起初,太爷爷和他娘还和同村的亲属们互相有个照应,跑着跑着,也就失去联络了。
一次跑到一条小河边喝水喘息的时候,“哇”的一声大哭把太爷爷和他娘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位妇女,她是两个胳膊底下夹着一双儿女跑的,这喘口气儿的时候她才发现,慌乱中,儿子竟是被她夹着双腿,一直脑袋朝下空着,脸憋成了紫茄子,已没了声息,恐怕就剩一口气了。大家伙忙围过去,七手八脚,又是掐又是唤,孩子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嘴一咧“哇”地哭出了声。
那一年,鬼子兵像蝗虫,平均每天以几十里的速度侵占我们的田地和村庄,太爷爷他们也就平均每天以几十里的脚程向南转移。鬼子兵侵占了当时河北北部大部分地区后,突然“打住”了,太爷爷他们已经跑到北平边儿上了。一路跑下来,大家伙都是绷了一股子劲儿,这一松懈下来可不得了,很多人一下子就病了,还有的就往地上一倒,咽了气。太爷爷身体好还没什么,他娘却病了,一阵猛烈地咳嗽,突然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来,太爷爷就要背着娘去找大夫,娘却说:“不打紧,歇歇就好!”
在一片哭声和呻吟声中歇了一会儿,很多人起身就向北平城里走,说城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家,要饭也好要,太爷爷娘却说:“儿啊,咱不去城里,咱找个村子吧,还是乡下人实在,再说,见不着个田地,娘这心里不踏实。“太爷爷就说:“娘,咱不去城里,去村儿里!”
太爷爷就背着娘朝一个方向走,他相信那个方向肯定会有村子。身上带的干粮昨个早上就吃光了,又累又饿,太爷爷就觉得身子发晃,眼前发花,直冒金星,他使劲挤了挤眼睛,视线恢复清楚了,就看见前边不远处闪现出一片村庄来。太爷爷很兴奋地咬了咬牙,然后闭上眼睛,背着娘直着朝村子走去,他能感觉到娘在背上已经睡着了。终于走到村口了,太爷爷睁开了眼睛,谁知眼前一黑,他栽倒在了地上。
“大兄弟!大兄弟!”
《祖上光荣》 第一部分第二章 跑日本(2)
太爷爷是被这呼唤声唤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老脸都快挨着他的鼻子了,他骇了一跳,等这张老脸离开了他才看清楚,是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绸缎衣裤的老头,一看就知是“阔佬”。太爷爷当时并没有回应“阔佬”,他想起了娘,他转头朝身旁看去,只见娘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已磕破的额头凝着淤血。
“娘!娘!”
太爷爷呼喊着,一骨碌爬了起来。
是村子里一个大户人家救了太爷爷和他娘,并收留了他们。大户人家姓王,村子里的人都称户主——就是太爷爷苏醒时见到的那个老头,为“王老爷”。
大户人家的象征是拥有很多土地,村子里大部分田地都是王老爷的资产,按后来的说法,王老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主,那些在他的田地上劳作的村民就是雇农了。大家现在都学会并已习惯用辩证法来一分为二地看事物,就是:地主也有好坏之分。王老爷当然是个“好地主”了。
好到啥程度呢?他收取雇农的地租与“同行”相比是最低的,赶上自然灾害,他会及时地颁布“免租法令”。还有一个生动的例子很能说明问题:王老爷家有很多牛,每逢春种和秋收,他都会让人把一头牛拴在大门外,没租用王老爷家地的自己有地的村民可以随便使用,就是别忘了用完给拴回来。好地主真好。
所以,太爷爷和他娘真的很幸运。所以太爷爷给王老爷“打工”也真的很卖力。太爷爷是给王老爷做了“护院”的,用现在的词儿替换就是“保安”,但比现在的保安有实力,毕竟手里有枪啊。那时的有钱人家里有那么七八条枪不违法,很正常。王老爷的枪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的,都不新也不太旧,清一色是那时国民党军队里最流行的“中正式”。王老爷还让一个老护院教太爷爷打枪,那个老护院的地位相当于“保安经理”吧,枪法也不怎么样,就能做到“枪不虚发”,如果打环的话,也就三环五环的水平。
其实,在王家大院里,职位的概念很模糊。看家护院也就是防个贼偷盗,防土匪抢劫什么的,若真遇上不讲理的军队,你千万别嚷嚷你也“火力猛”,况且,偷盗抢劫的事有时一年也摊不上一回,大多数时间,护院们都是给王老爷做长工,若真赶上盗匪了,所有的长工也就都成“护院”了。
那是太爷爷第一次摸枪,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恐惧,两条腿直哆嗦,两排牙不停地打架,人们就笑,前仰后合,笑得肚子痛。人们笑一个小个子端不住枪,更笑这个小个子还没抠扳机呢,尿液就从两只裤管里流了出来。但人们很快就改变了看法,太爷爷对射击竟然有着超乎寻常的灵性,似乎他就是为了枪才来到世上,或者这枪原本就是为他发明的,几番训练下来,他打起靶来就能跟老护院一样枪不虚发了。等炉火纯青了,天上飞过几只麻雀,他连瞄准都不瞄准,一抬手,一只麻雀就会掉在地上扑棱翅膀,令人称奇。于是太爷爷在院子里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小神枪”。
刚进大院儿时,王老爷就找大夫给太爷爷的娘看了病,抓了几服中药吃了,这病就慢慢好了起来,可身子骨还是弱,看上去仍病病殃殃的,而且整天满脸愁容,看不到笑模样。太爷爷的娘是愁太爷爷的婚事呢,担心自己哪天不行了,会连儿媳的面都瞧不见。这事太爷爷娘本不想麻烦王老爷,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但终于有一天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王老爷倒真是爽快,托了媒人说了几家,却都没成。他们不是看不上太爷爷个子矮,就嫌他是个“跑腿子”,没有家业,别看眼巴前依靠着王老爷还过得去,可他能靠人家一辈子?何况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谁知道明天咋样啊?事情就这样搁下来,太爷爷娘的心事就愈发地沉重了。太爷爷怕娘急出病来,总安慰:“娘,你别愁了,俺不急!”太爷爷娘有时会被这句话弄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傻孩子,你不急娘急!”
春去秋来,四个寒暑很快过去了,大地还没有习惯那暂时的平静,老百姓最不愿看到的一天还是来了——1937年7月7日,日本人制造“七七事变”,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人们又紧张起来,又开始“跑日本”。王老爷也很悲伤,他遣散院子里所有的雇员,要举家南迁,遣散前,他把雇员们都召集在一堆家当旁,说你们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这些东西又带不走。很多人便呼啦一下冲上去抢开了,惟有太爷爷一个人站在原地没有动。
王老爷当然很奇怪:“玉红,这些东西你都不想要吗?”
太爷爷摇了摇头,然后说:“老爷,俺就想要一样东西。”
王老爷看了看他:“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太爷爷犹豫了一下说:“俺想要枪,你给俺一杆步枪吧!”
王老爷很为难,他知道太爷爷喜欢枪喜欢得要命,他听别人说过,说杨玉红找不到媳妇就拿枪当媳妇,成天搂在被窝里睡觉,那时他以为是下人相互之间的说笑,还不相信,但现在他信了。
《祖上光荣》 第一部分第二章 跑日本(3)
可他实在想不出,枪对太爷爷来说,除了喜欢还有别的什么用处。
王老爷没给太爷爷枪,他也是为太爷爷好,他认为一个人若单枪匹马拿着枪,那枪就成祸水了,会惹麻烦,弄不好会丢命。他给了太爷爷十块现大洋。
太爷爷就带着娘也往南走,他本想跟着王老爷一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