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跳水一般的姿势,一只手上还抓着那个闪闪发光的银色烟盒——这个优美的姿势,在我的眼里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穿过滚滚上升的喷烟,直向那深不可测的底层沸腾翻滚的岩浆坠去……
八
这就是“青年作家香取馨在积雪的A火山喷火口上决斗事件”的真相,在当时的报章杂志上曾经大书特书加以报导。当然,在那些报导中,一概省略了我投石的情节。不,不但在新闻报导中不会有,而且在当时当地的五个人之间,也将作为秘密而隐匿下去,永远不让别人知道。
当然,我并不想掩盖自己犯罪的心情。但是其他四个人——柿沼、阿武、荒牧、登志子,都强制要我立下诺言,对我那个投石事件加以保密。我总算勉勉强强地——确实是勉勉强强——同意了,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关怀和好意,我没有向员警交代事件的真相。
当然,柿沼过去也作过一些调查,以使他妹妹和香取馨之间情况的原委让世人知晓。由于香取的丑闻暴露得意外地多,人们也了解到,柿沼大妹美代子的死,其实是由于痛恨香取而服毒自杀的。世人的同情翕然归于柿沼,但是对罪犯定罪极轻,而且执行拖延,事情就不了了之。
然而,这里,只有我的心情落得了一个怎么也难以了结的结果。要是我去坦白了自己的罪行,那么,四位伙伴包庇我犯罪的罪行也将被揭露出来。不,由于这一点,在一阵激动过去之后,如今我连坦白自己的罪行,接受杀人罪审判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是实际上,我这双手把香取馨送入了十八层地狱,并不是我自己想隐瞒的事实,于是我就逐渐受到了那罪行的谴责,痛苦得不能自拔。
啊,请等一下。读者诸君,你们在读我那关于故意犯罪这个夸大其词的开场白时,完全受了我的骗,现在会恼火吧。那就请再往下读吧。这个故事,还有后话。
以后,由于我和柿沼、阿武、荒牧的温暖的友情,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和登志子结婚了,随后到了S县的一所女中去赴任。我从孩提时代起所憧憬的梦想没有实现,而是按照香取的预言,不得不由首都来到外地,成为一名乡村女中的教师。我的命运,更被香取那可恶的预言不幸言中,随着那一年开始的太平洋战争的进行,该县很快决定女中停开英语课程,我不得不离开了这个身份低下的女中教师的岗位。我不得已,只能去担任小学教师的职务,从而得以饱口,但是,如果没有柿沼那始终不渝的温暖的友情和一些实际上的帮助,我无论精神上抑或生活上都肯定无法支撑。不,实际上,即使我接受了来自他那心灵深处的热情的帮助——而且,即使我沐浴在我那美丽、贤淑、可爱的妻子的爱河中——我也仿佛时常听到那威胁我心灵的黑暗地狱的呼声,因而不免怏怏不乐。我曾几次跑到柿沼那儿去,向他诉说我的苦闷,而每一次他都像亲人一般、像兄弟一般地倾听我的诉说,分担我的忧愁,给我以慰藉。
其间,战争逐步深入发展了,也逼近到了我的身边。柿沼第一个出征了,可是很快在法属印度支那境内被击伤了腿,被遣送回来了。接着,阿武被抽中了。我想,既然阿武被抽中,我也危险了,果然不出所料,荒牧和我都同时收到了被动员的红纸。我辗转在华北、华中一带,吃尽了难以言喻的千辛万苦,终于患了肺病,长期住院,后来只得被遣送回国。可是等待着我回国的,却是一个悲痛的消息:阿武——影山太郎将要在台湾登陆之际,船只遭到了潜水艇的袭击,几乎一枪未放便葬身海底。
我由于长期劳顿,身心羸弱的缘故吧,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不禁悲从中来,放声拗哭。此后不久,又来了荒牧健在塞班岛牺牲的通知。那一阵子,我遵从妻子登志子的劝告,在她娘家养病,因为在我老家,嫂子深恐我的病会传染给她的孩子们。柿沼处在孤独寂寞的生活中,反而为对我们的照料而衷心感到高兴。
战争结束了,在那艰险的世态中,终于看到了平和的景象,我也以康复的身体来到了东京,作为新学制高中的教师而重新登上了教坛。由于战争的骚扰,战争结束后的心境更加不平静了,那难以忘却的、深感内疚的十年前犯罪的回忆,又终于夺走了我内心的平静,与此同时,我又开始谴责起自己的良心来了。
我变得脾气急躁,会无缘无故地训斥学生,对妻子也会动辄发怒,即使对自己,也会无情地扪心反省。由于身体还没有真正康复吧,我的焦躁情绪逐渐变得严重起来,终于成了一种病态。一种新的恐怖开始威胁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可怕的精神上的崩溃。
在夜晚的睡梦中,我总会受到一个在弥漫的黑烟中摊开双手、向下俯冲的男子的威胁。白天因为劳累,心情就不免焦躁,会拿周围的人出气。
啊,这算我开始得到报应了。要是那样,就干脆让司法当局出来干涉,让我接受审判吧——读者诸君可能这样想吧,可是我又缺乏这种勇气。在战场上,我看见过许多人的简单到极点的死法。为此,对于死,我就更加不必恐惧了。去死,无非是一种轻于鸿毛的事。我害怕自己复归于无物。我有心爱的妻子,还有天赐的可爱的孩子。结婚不久生下的独生女富士子,已经上小学了。丢下爱妻娇女,以杀人罪登上绞首架,那太可怕了。而且,让她们作为可恶的杀人狂的妻女来过黑暗的生活,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
由于这样一种心境,我受到罪想的谴责更为激烈了,我的懊丧与日俱增,陷入了一种危险的状态,而这些,连我自己都不大明白。
正当此时,我接到了柿沼达也的一份电报:“我出走,速来。”柿沼,是我们五人帮中推一在战场上苟全性命的人,如今又是我的大舅,是以始终不渝的热情对我安慰鼓励的淮一亲戚。我惊诧不已,随即带领了登志子和富士子,强压住在内心翻滚的不祥的预感,赶到了A火山山麓T村柿沼的家里。但是,等待着我的,不是他那热情的笑颜,而是一封冰凉的遗书。
九
冈田弟:
十年来,我曾千思万虑的一件事情,终将在明天毅然实行了。在此,我要向你揭开一个对谁都未曾说过的秘密,而且为我十年来欺骗你,让你苦闷烦恼,衷心表示歉意。
此刻,在这寂寥的A火山山麓,大雪在无声无息地纷降。今天是12月18日。你还记得吧,明天,12月19日,就是十年前在A火山喷火口上发生决斗事件的日子。决斗事件——世人都如是说。然而,那其实并不是一次公平的决斗。
我这么说,你立刻会想到你投石的事情吧,但是并非如此。在这封我给你的最后的信中,我要把那个事件的真相完全告诉你。十年前在A火山喷火口上进行的、我和香取馨之间的决斗,其实并非一次决斗,而是一个佯装决斗的、有计划的杀人事件。至于罪犯,谁也不是,却是我。
我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呢?这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正如社会上谁都知道的那样。含冤自绝的可爱的美代子,在我的胳膊中瞑目时,我就坚决立下誓言:此仇不报非君子。此后,在我等待时机期间,他对自己的不良行为毫无悔改之意,反而以此为题材写成小说,一举成名天下知。我读了那篇小说,充分了解了美代子那悲愤的心情,便越来越坚定了决心。
一面践踏一个纯洁、年轻的生命,一面又不加掩饰地向社会吹嘘,毫无悔改之意。社会上的人,不但没有向他兴师问罪,而且向他频频喝彩,赞赏他为青年楷模——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不合理现象。于是我下定决心,要代替苍天来纠正这种不能容许的不合理现象。
我埋头于此事达三个月之久,探讨了一切可以考虑的杀人方法,一个个详尽的计画,制订了又推翻,推翻了又制订,还涉猎了一本本国内外的侦探小说。但是结果,只不过告诉我:不管怎样缜密的谋略,不管怎样隐秘的计画,越缜密、越隐秘,犯罪也越容易被识破。
再者,以我的情况来说,事情是更为困难的。对手是一个名声啧啧、刚刚走红的青年作家。如此一个名人,不管被如何巧妙地干掉,也必然会在哪儿被发觉的。另外,我和他的关系,别说在朋友之间,由于他的小说(火与女),一般也为世人所共知。即使我坐在A火山山麓的这个家里,而在东京的香取馨如果有可能被杀,第一个被认为有杀人嫌疑的人,也无疑是我。
我搜索枯肠,绞尽脑汁。但是最后,我只得从反面来利用这个我和他为世人所共知的仇敌关系,想到了一个公然把他杀死的方法。这就是那个“假装决斗的杀人”形式。
你会提出疑问,我为什么不采取真正的决斗呢?以我来说,比之杀人,还是决斗心情好一些。可是,把自己也视作畜生而之交换性命,我的自尊心是不允许的。我不能以决斗来决定胜负,我要代表上苍来惩罚恶人——我这样考虑。
于是我考虑了一个周密的方案,几次去现场进行研究,终于制订出了一个完全可以相信的杀人计画,再公然召唤你们,公然进行决斗,在你们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但是谁也没有觉察到——进行杀人。接下来,我想详细地谈谈这一点。我的有计划的犯罪没有受到阻碍,确实是按计划进行的。只是有一点,即在成功的最后瞬间,你投下了石块,制造了意外的麻烦。这个计画遭到了你突如其来的干扰,我简直气得神志昏迷,感到绝望。唉,你做了一件岂有此理的事情。
但是,由于你投石,我的罪行就更不为人察觉了,大家都为了掩盖你的罪行而全力以赴。在我这种可以与冒险相比的决斗中,我不会构成大罪,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完全计算好的事情,可是你投石的行为,却是重大的杀人罪。这里,我决定撇开你的投石事件不谈,按照最初的计画,只就我的决斗加以陈述,以接受审判。
你出于对我的同情,对登志子的爱情。不顾生死而投石,这种心情,我衷心表示感激。但是,在我那周密的、有计划犯罪的执行中,却受到了你投石的干扰,对于这一块石头,我至今犹引以为憾。我那故意犯罪,我想,即使没有你那投石的支援,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在那样一个尖塔上,即使没有什么原因,只要脚下岩石稍有崩塌,稍有风吹,也有充分可能构成坠落的原因。
我毫无理由来抱怨你,可是由于你投石,你自己以后却不得不承受无穷的烦恼。你的全部烦恼,应该是作为真正罪犯的我的烦恼。我认为,当时我对香取是问心无愧的,所以,我的烦恼必然会向你揭开真相,从而排除你的烦恼的。我要向你揭开我犯罪的真相。你到我家来向我诉说罪行对你的谴责时,我想向你坦白的话几次都通到喉咙口了,可是我都咬紧牙关,把话吞了下去。为了登志子,我不想让我的妹夫知道我是一个可怕的杀人犯。
我的罪行,连登志子也不知道。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因为这不仅是我害怕泄露秘密,而且是害怕玷污纯洁少女的水晶一般的心。
我如今仍然认为,我当时对死者是问心无愧的,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似乎对这一点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