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都住在乡下,一定烦死了,我说才不会呢!我一年到头都忙,也一年到头都很快乐。乡下也常常会发生很多故事,我的时间全都给占满了,要忙团契、学校里的事,还有各种委员会的事,连照顾欧文都没时间。”
这时,葛理菲小姐看到街对面又来了一个熟人,呢喃了几句她认识对方之类的话,就蹦蹦跳跳地过街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朝银行那边走去。
我一直觉得葛理菲小姐过于盛气凌人。
我到银行顺利地办完事后,又到“贾伯瑞斯及辛明顿律师事务所”办公室。我不知道贾伯瑞斯这个人到底还在不在世,反正我从来就没看过他。我被引进理查·辛明顿专用的办公室,里面有一种成立多年的律师事务所的那种气息。
房里有许多契约箱,分别标着“何普夫人”、“爱佛拉德·卡尔男爵”、“威廉·叶士毕·何斯先生”,“已故”……等等,一望而知是郡里有名望的家族,也联想到这家律师事务所处处合法,历史悠久。
辛明顿先生低头望着我给他的文件时,我看着他想道:如果辛明顿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曾经遭到不幸的话,那么这第二度婚姻必然相当令她安心。理查·辛明顿是那种令人打心眼里尊敬的典型,绝不会让妻子感到片刻不安。长长的颈项中,有个明显的喉结,略带苍白的脸上,镶着直挺的长鼻子。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及好父亲,可是却似乎过于冷静了些。
一会儿,辛明顿先生开口说话了,他说得很清晰很缓慢,显出他是个理智而聪明的人。我们很快就把事情处理完了,我一边起身一边对他说:“刚才我和您的继女一起走到镇上来。”
好一会儿,辛明顿先生看来好像不知道他的继女是谁,接着才笑道:“喔,喔,当然——梅根,好——呃——已经毕业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们一直想替她找点事做——对,找点事做。可是当然啦,她还小,而且正如别人所说的,她的心理还不如她实际年龄大。”
我走出他的办公室,外面长凳上坐着一位老人。费力地填写着什么;一个瘦孝脸颊下垂的男孩;还有一个带着夹鼻眼镜的卷发中年妇女,在打字机上匆忙地打东西。
如果这就是金区小姐的话,我的确同意欧文·葛理菲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间决不可能有什么感情纠葛。
接着,我走到面包店,要了一条葡萄干土司,一会儿,我就拿到一条“刚出炉的新鲜面包”——我把面包捧在胸前,果然立即传来一股温热。
走出面包店,我在街上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希望看到乔安娜开车过来。刚才走了那么一大段路,我已经相当累了,而且手上又撑拐杖又捧面包,走路的样子,实在有点可笑。
可是左瞧右瞧就是没有乔安娜的影子。
突然,我高兴而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
从马路那边缓缓走来一位女神,除了“女神”,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
那么完美无瑕的五官,活泼可爱的金色卷发,以及高挺秀丽的身材,对这个名词的确当之无愧。她轻飘飘地向我走近,好像不费任何力气。真是个耀眼,令人难以相信,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女孩。
就在我极端兴奋的当儿,有什么东西掉了——是那条葡萄干土司从我手臂里掉了下去。我俯身去捡,拐杖却又掉在地上,我滑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那个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我,把我扶起来。我结结巴巴地说:“多——多谢你,真——真是抱歉。”
她捡起土司,和手杖一起交还给我,然后亲切愉快地笑道:“没什么,一点也不麻烦,别放在心上。”
而那种魔力却在平淡、能干的声音中消失了。好看、健康,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
我忽然想到,要是上帝也赋予特洛伊城的美女海伦这么平板的声音,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真奇怪!一个女孩子不开口的时候,能使你心灵深处震撼激荡不已,可是她一开口,所有那些神奇的力量全都不存在了。
不过我也碰到过相反的情形,有一次我遇到一个瘦小平凡的女人,谁都不会回过头再看她第二眼,可是当她一开口,一切都不同了,仿佛空气中忽然散发出某种魔力,就像埃及艳后克丽奥佩拉再现一样。
乔安娜把车停在我身边,我却没注意到,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没什么,”我尽力集中精神,说,“我正在想特洛伊城的美女海伦和一些其他人。”
“在这种地方想?真好笑!”乔安娜说,“你看起来好奇怪,把土司面包抱在胸前,张大嘴傻傻地站着。”
“我是吓了一跳,”我说,“我刚才神游了特洛伊,却又突然回到现实里。”
我指着那个优雅而逐渐飘远的背景,问乔安娜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乔安娜看了那个女孩一眼,说是辛明顿孩子的保姆兼家庭教师。
“就是她让你吓了一跳?”她问,“长得很漂亮,就是没什么内涵。”
“我知道,”我说,“只是个漂亮女孩罢了,我刚才还以为她是维纳斯再世呢!”
乔安娜打开车门让我上去。
“很好笑,不是吗?”她说,“有些人长得很好看,却没有半点吸引力,就像那个女孩,真是可惜!”
我说她如果当了保姆兼家庭教师的话,情形恐怕也一样。
第三章
1
那天下午,我们到皮先生家喝下午茶。
皮先生是个女人味很重的矮胖男人,对他所收集的德勒斯登牧羊女像及年代不同的家具非常喜爱。他住在宗教改革时代所破坏的一块废墟附近。
他的房间一点都不像个男人的房间,窗帘和椅垫都是用最昂贵的柔色丝料做成的。
皮先生一边对我们展示解说他收藏的珍品,一边抖动着他肥胖的小手。说到他从意大利维罗纳把那些宝贝带回来的情形,他的声音更升到了高八度。
乔安娜和我都很喜欢古玩,所以也很了解他的心情。
“能够得到两位这么有见识的人加入我们的小团体,真是太荣幸、太荣幸了。你们知道,这附近的那些好人,都只是些淳朴的乡下人,对艺术品一点都不懂,也没有丝毫兴趣。他们的房子里蔼—看了真会叫你流眼泪,亲爱的小姐,我敢保证一定会让你伤心得痛哭流涕。或许——你已经有过亲身体验了吧?”
乔安娜摇摇头,说还没有。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皮先生又说,“就是爱蜜莉·巴顿小姐的房子,也很有吸引力,她收藏了几样好东西,相当好,其中有一、两件真可以说是一流的。她本人也有鉴赏力——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好。我有时候也担心,她喜欢把东西保持原状,倒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是因为她母亲以前一直是那样保持着。”
他又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声音也变了,从一个全神贯注的艺术家,变成平淡单调的闲聊:“你一点都不认识她们一家人?不认识?——噢,是房屋掮客介绍的。可是,亲爱的,你实在应该认识那一家人!我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她母亲还在世。实在是个很难令人相信的人——太难、太难相信了!怪物!完完全全的怪物!那种老式的维多利亚怪物,全心全力照顾她女儿,对,就是这么回事。她的身材很高大,五个女儿就整天围在她身边。‘我家那些女孩呀!’她老是这么提起那些女儿。女孩!老天,当时,最大的那个都已经六十多岁了。‘那些笨女孩!’她偶尔也会这么叫她们。她们就像黑奴一样,跟在她身边拿东西、当应声虫。到了晚上十点,她们一定得上床睡觉,卧房里不准升火,也不准邀请朋友到家里来玩,真没听过这种事。你知道,她看不起她们,因为她们没结婚。可是事实上像她那样安排她们的生活,她们根本不可能碰上什么人。我相信爱蜜莉或者爱妮斯曾经跟一个副牧师有过感情,可是他的家庭环境不够好,做妈妈的马上就阻止了这件事!”
“听起来像小说一样。”乔安娜说。
“喔,亲爱的,一点都没错。后来,那个可怕的老女人死了,当然,那时候还不算太迟。她们只是继续住在那儿,低声谈论妈妈希望她们过的日子。就连整修她的房间时,她们都觉得仿佛亵渎了什么神圣的东西。不过她们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在那住家下去,倒也能够自得其乐。可惜,她们的体力都不很好,一个个相继死了。爱迪丝是染上流行感冒死的。咪妮动了一次手术,始终没有复元,也接着死了。可怜的玛柏中风之后,爱蜜莉全心全力地照顾她,事实上,那个可怜的女人除了照顾她整整十年之外,什么事都没做。她是个可爱的人,你不觉得吗?就像一件德勒斯登的古物一样,可惜她遭到经济困难——不过当然啦,所有的投资全都贬值了。”
“我们住在她屋子里,老觉得有点可怕。”乔安娜说。
“噢,别这样,亲爱的小姐,不要存着这种想法。她那个亲爱的佛罗伦斯对她非常忠心,她也亲口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了。”
“那间房子,”我说,“有一种很令人感到安慰的气氛。”
皮先生迅速瞄了我一眼。
“喔?是吗?你真的觉得这样?这一点倒很有趣。我不知道,你明白,是的,我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皮先生?”乔安娜问。
皮先生伸伸他的胖手,说:
“没什么,没什么。有时候,人就是不太明白某些事情。你知道,我很相信气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感觉,对墙壁和家俱都有某种印象。”
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看看四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儿的气氛。奇怪的是,我仿佛觉得它什么气氛都没有,这才是最值得人注意的事。
我一直思考着这一点,所以没有留意到乔安娜和主人之间的对话。直到乔安娜开始向主人道别,我才仿佛突然清醒过来,立刻回到现实里,也向主人道别。
我们一起走到大厅,快到前门时,一封信从信箱口掉进来,落在地板上。
“下午的信送来了,”皮先生一边捡起信,一边说,“好了,亲爱的年轻人,你们还会再来,对不对?能跟有见识的人聊聊真好,你们知道,在这种平静的小地方,从来都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说完,他跟我们握了两次手,又用夸张的小心动作扶我上车。乔安娜发动车子,小心绕过一块草地,然后打直方向盘,伸手向站在门前阶上的主人道别,我也俯身向前对他挥挥手。
可是我们的道别却没受到主人注意,皮先生打开信封。
他站在楼梯上看起信来。
乔安娜曾经形容他像一个粉红色的可爱胖天使,他此刻看起来仍然很胖,却一点都不像天使了。他的脸胀成紫黑色。因为生气和惊讶,而扭曲得变了型。
对了,还有恐惧。同时,我也发觉那个信封相当眼熟。不过我当时并没想到那代表什么,就像有时候我们会下意识地注意到某些事情,却不知道自己正在注意。
“老天,”乔安娜说,“这个可怜的宝贝怎么了?”
“我猜,”我说,“恐怕又是那双隐藏的怪手在作怪。”
她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车子都偏了方向。
“小心点,大小姐。”我说。
乔安娜重新注意着路面,一边皱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