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亚伦简单地说:“我们彼此不合适。”
我抑制住气愤,尽力平静地说:“亚伦,我知道你最近心情烦躁。你不要这样,我们两人好好谈一谈再作决定,好吗?”
他决绝地说:“不必了,我主意已定。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再不会与你见面了。”
我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是谁,是终日头戴面纱,对男人唯命是从的伊朗女人吗?好,让我们互道永别吧。”
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在拉开玻璃门时又闪出一丝犹豫,我猜想亚伦的乖张决定一定有什么异常原因,但少女的自尊使我无法回头,我摔门而去。以后我们分道扬镳,情感上的打击使我蜷缩在哈西迪教派的庇护下,成了一名虔诚的信徒……
不,我不能一走了之。既然亚伦给了我窥探隐私的权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看见亚伦父亲尖叫一声,丧失了意识,仰面跌倒在地上。他口唇青紫,身体开始强烈地抽搐,嘴边噗噗地吐着血沫。8岁的亚伦回家来正好撞见了这一幕,他吓呆了,很久才清醒过来。他哭着学妈妈过去做的那样,把父亲的身体放平,头向一侧偏卧,解开他的领扣,又掏出手帕用力塞进父亲的牙关里。
在这个过程中,我能清晰地感到亚伦在生理上对父亲的厌恶,这使我震惊不已。在童年时代,小亚伦竟然能把这种厌恶深藏心底,默默地照顾着父亲,他内心的痛苦一定是格外沉重的。
一个人尖叫着跌倒的镜头反复地慢速播放,我忽然发现他的年纪变了,变成十八九岁的青年。我奇怪,亚伦的记忆中怎么会有他父亲十八九岁的镜头?但我旋即看清那正是亚伦自己。
忽然,一片沉重的预感漫过我的脖颈,恐惧使我几乎窒息。我佯笑着说:“亚伦,你弄错了,你怎么把自己摆进父亲犯病的镜头中去了?你弄错了,肯定弄错了。”
亚伦苦笑着说:“不,我没有弄错,这不是我父亲,正是我自己。我在19岁时第一次癫痫发作,并且来势凶猛。上帝太狠心,竟让我走上父亲的老路。”
发病后的亚伦身体疲乏,浑身酸疼,头疼欲裂。他恐惧地努力回忆自己发病的情景,但脑海中一片空白。癫痫病病人是无法保持病中记忆的,现在他脑海中的情景,一定是把他对父亲的记忆剪接到自己身上。
亚伦不带感情地说:“从八九岁起,我就一直有一种驱之不去的恐怖预感——父亲的病会遗传给我,尽管我能咨询到的医生都说没有癫痫可以遗传的实证。就在我犯病前后,医学科学家才发现进行性痉挛癫痫与一种基因缺损有关,可以遗传。这种基因缺损能使人体缺少一种抑制酶作用的蛋白,造成脑神经紊乱。”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中,他顽固地对我保持沉默。他去查对医学书籍,为自己作诊断,偷偷购买药物。又是几次发作,他痛苦地作出抉择。他说:“从那以后我就投到米基教授门下,致力于裂脑术和人脑网络的研究。我知道自己后退无路。不久,我就成了切开胼胝体以建立人脑网络的第一个试验者。幸运的是,人脑网络技术很快成功,由它引发了人类的智能爆炸,癫痫病也就迎刃而解了。”
悲哀像海啸一样把我淹没。等悲哀退潮后,我又被呼啸而来的愤怒压得难以喘息。如果在25年前,我知道他的病情,我会守着他,与他相濡以沫……但一切都晚了,人生已经像沙漏一样,漏掉了25年。所以我的愤怒是一种绝望的愤怒。
“很好,亚伦。”我冰冷地说,“你不愿连累心爱的姑娘,勇敢地作出了自我牺牲,宁可自己孤苦一世。你的行为真像一个完美的绅士,但是……你给我带来幸福了吗?”
亚伦低声说:“对不起,阿莉亚。如果我能补偿万一的话……”
“不必了。”我像他25年前那样冰冷的说,“我们缘分已尽,可以互道永别了。请你把我们之间那根锁链断开。”
亚伦看了我很久,最后叹口气,睁开眼睛唤一声丽拉。
我们同时睁开眼睛,又同时唤了一声。丽拉手脚麻利地为我们断开神经通道。
5分钟后,阿莉亚坐在镜前。丽拉在为她梳头,用头发细心地遮住头顶那个神经插口。阿莉亚让亚伦保留了这个插口:“也许……有一天我要用到它。”
丽拉微笑着,在镜中偷偷瞄着她。刚才意识混杂时的敌意已经冰释了,阿莉亚笑着说:“丽拉小姐,你今年34岁,未婚,已经为亚伦教授生了一个女儿,是用试管授精、人造子宫孕育的办法。你很爱亚伦,对吧。这些资料都是我在他头脑里浏览到的,我在那里不止一次见到你。我想他很爱你,对吗?”
丽拉苦笑一声:“我想他是爱我的,但他一直不同我结婚,看来我永远代替不了他脑中的白衣少女。阿莉亚姐姐,我在他思维中多次邂逅你。虽然我们头次见面,但我对你已经很熟悉了。”
阿莉亚站起来,搂住丽拉的肩头:“谢谢你救了他,使我免作罪人。丽拉,放心地去爱他吧,我不会妨碍你。你要知道,那一段爱情只属于20岁的亚伦和17岁的阿莉亚,它早已衰老死亡了。再见。”
这期间亚伦一直没露面。丽拉驾驶直升飞机送阿莉亚回家,当直升飞机掠过楼顶时,阿莉亚回头张望,见亚伦在顶楼栏杆处默然站立,目送直升机远去。
“舅舅,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失败了。”阿莉亚说,但声音里并没有内疚。穿着黑袍的舅舅仍坐在阴影里,声音低沉地说:“孩子,不要灰心。只要不懈地行这件事,主会眷顾你的。”
阿莉亚苦笑道:“不,我想仁慈的主不会再眷顾我了,是我自己不愿杀死亚伦。你看,他们在我头上也装上了这个异教徒的玩意儿,而且我也没让他们去掉。”她拨开头发,让舅舅看那个神经插口。
虽然哈西迪教派一直在诅咒智能中枢“吸食脑浆”,但真正的神经插口,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此束手无策。“可怜的孩子,魔鬼会通过它控制你,向你灌输异教的邪说。”舅舅惊惶地说。
阿莉亚冷淡地望着舅舅。一夜之间,舅舅的训导再也不能激起她的激情。她的想象中顽固地闪出这个画面:舅舅似乎成了一只表情冷漠,长着尾巴的黑毛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亚伦遗留在她脑海里的意识。
不过,也可能是我头脑里对舅舅固有的敌意?是对他的潜意识的反抗?只不过与亚伦意识交融后,这种敌意明朗化了。阿莉亚客气地说:“谢谢舅舅对我的关心。邪恶的亚伦控制人类,万能的上帝想控制你,你也曾控制了我。至于谁是谁非,我已经丧失判断力了。舅舅,在你用巫力向我下达潜意识的指令,让我与亚伦同归于尽时——当然,我知道你的苦心,你事先不告诉我,是怕我在亚伦的思想过滤中露出马脚。但无论如何,你是否该先征求征求我的意见?”
舅舅凄苦地说:“孩子……”
“不必解释了。”她冷冷地看舅舅一眼,径自离去,把绝望的舅舅留在屋里。仰视夜空,那座巨大的通天塔像是一团透明的白光,白光中隐隐有亚伦的呼唤。但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属于那个世界——也不可能再属于舅舅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她苦笑着,走入夜色之中。
马柏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