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夷真人叹道:“具体事情还是去青丘找到黎非再问吧。”
昭敏声音更低:“黎非也是海外……”她没能说完,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冲夷真人笑了笑:“你们朝夕相伴六年,那孩子如何,你心中应该十分清楚。我冲夷门人,不该以身份论人,应以性情看人。”
昭敏沉默片刻,苦笑道:“师尊,弟子只是想,那孩子居然一个字也没和我们说过。”
“越是在意的,越容易患得患失。我们先走,见了她慢慢再说,莫要叫人追上。”
雷修远往回飞了一段,却见极远处一线金光闪烁不停,那云海翻涌中,一双巨大的翅膀若隐若现,随着羽翼的挥舞,金光也晃个不停。
似是发觉他在看自己,那双金色巨翅忽地一振,云蒸霞蔚中,一只金翅大鹏倏地穿破云海,它那冗长而金色的翎羽翻飞翩跹,光芒变幻不可捉摸,说不出的高贵桀骜。
是无月延四掌门之一的神兽金翅大鹏?怪不得能一直追着不放,传说它的视界有九万里,九万里内妖人仙兽,即便是地上一只最小的蝼蚁,也逃不过它的眼。
雷修远张开手掌,一只金色的光剑凝聚在掌心,为他掷抛出去,流星般刺向金翅大鹏的胸前,它怪叫一声振翅躲开,当即睁圆了怒目朝他直直追来,雷修远转身化作一道金光往越国端涂方向疾飞而去。
苏菀的话,他听见了,但即便是他,知道泄露黎非秘密的人是纪桐周,也忍不住心底犹豫了一瞬。
杀不杀纪桐周?他不像黎非,他没有那么多纤细敏感的感情,对这几个从小到大的朋友,他的感情始终淡淡的。
可,终究还是有感情的。
尤其是纪桐周,尚未恢复记忆时,他是竞争对手,是玩伴,是看似疏远却又怪异得有些亲近的关系。他们始终没有真真正正地斗过一次法……想到这里,雷修远不禁苦笑,到了现在,再与纪桐周斗法,与持强凌弱何异?就算他的身体还是太过年轻,远未恢复到当日的巅峰,黎非不在身边,力量也没有增幅,可对付一个修行弟子,与踩死蝼蚁并没什么区别。
这心底隐隐盼了六年的乐趣,也只能无疾而终了。
雷修远难得沉浸在回忆中出神,忽觉前方又有灵气波动,而且十分熟悉,他立即停下旋龟壳,却见广微真人足踏宝剑,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他的目光竟让雷修远有一丝不忍看的意味,他不由避开让开这片目光。
广微真人此刻心底不啻于天翻地覆,对面的人脑侧生角,周身金光环绕,正是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夜叉!而他面容,服饰,竟与自己心爱的弟子雷修远一模一样!
他素来脑筋转得最快,一瞬间便明白了为何翠玄仙人对姜黎非如此执着多疑,为何雷修远孤身一人回到无月延。夜叉?!他们竟真的是海外异民?!他竟收了一个夜叉做弟子,百般爱护,悉心教导六年?
广微真人只觉体内似有雷鸣电闪般,下一刻他突然抛出腰间宝剑,白发器灵似烟雾般凝聚,执剑快若闪电攻了过来。器灵的动作快,雷修远却总是比他更快,似是无比轻松地躲避着他的攻击。
广微真人见他身形忽隐忽现,变幻不可捉摸,更是惊骇不已——怪不得当年夜叉可以凭二人之力屠尽一整个仙家门派,器灵非人,行动间方可如此随意轻巧,夜叉却能比他们还要迅捷,还要恣意,快得连他也看不清。
广微真人长袖一振,漫天雷云将方圆十里笼罩起来,雷云好似一团漆黑而巨大的雪球,将这一方天地包裹其中,内里雷鸣阵阵,振聋发聩,密密麻麻的刺目雷光从四面八方震撼而落,旧与新震荡交合在一处,越演越烈,被困在雷云中的无论是人还是妖,都将再无可逃之地,这正是他的成名仙法九天玄雷大法。
雷修远在雷云中四处躲避,眼见再也无可躲之处,他周身忽然金光一亮,一把抓起与自己缠斗不休的器灵,将他挡在身前冲破了雷云,可怜的器灵为雷光劈得像块破抹布般,奄奄一息地落在广微真人脚边,他登时大惊急退。
冷不丁雷修远倏地落在自己面前,广微真人手执光剑,挥手便刺过去,谁知雷修远不躲不闪,硬生生吃了这一剑,光剑抵在他胸前,刺进不寸不到,却仿佛扎入了钢铁,再也无法前进。
雷云渐渐散开,风起,云闪,方才喧嚣而激烈的声势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广微真人手中的光剑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他定定看着雷修远。
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天纵奇才,刚硬不屈,他有生之年收过的最合意的弟子,盼望着他早日成长,盼望着他有所成就,他几乎投入了全部的心血。可他忽然成了夜叉,头上长角,周身金光环绕,目光冰冷。
为什么?他怎么会是夜叉?自己倾尽心力带出来的,居然是中土仙家恨之入骨的仇人。
广微真人什么也说不出,他只有这样看着雷修远,甚至像个弱者般,在心底隐隐祈求这是一场梦。
他看着雷修远缓缓拱手,看着他躬身给自己行礼,在看着他慢慢跪下,从怀中取出那柄白虎尾,双手捧着送到自己面前。
“过刚易折,刚柔并济。”雷修远声音很淡,也很低,“多谢师父教导,弟子终生不忘。弟子不孝,请师父收回馈赠。”
广微仙人忽地老泪纵横,后方有金翅大鹏的灵气波动,应当是四掌门之一规元掌门带着神兽追来了,他要不顾一切将这弟子留下吗?和规元掌门一起,将他当做心腹大患,毫不留情地对付?
没有时间让他细想,广微真人狠狠收回白虎尾,退了数丈,厉声道:“走!”
这一去,或许是放虎归山,或许要为中土仙家再度种下噩梦的种子,可他此刻不能。他静静看着雷修远消失在视界外,白色的须发都被连绵不绝的泪水打湿了。养虎为患,他竟然在为一个穷凶极恶之辈泪流不止,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金翅大鹏清零磅礴的气息停在自己身后,规元掌门飘渺的声音自大鹏背上传来:“广微,你放他走?”
广微真人反身跪下,低声道:“广微愿受责罚。”
规元掌门轻轻一叹:“罢了。”
追了这半日,这只夜叉的底细差不多也叫他摸透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似乎比五百年前那两只夜叉要逊色许多,凭他与金翅大鹏之力,应当可以拿下。
规元掌门手中拂尘缓缓一挥,数团黑色小光球疾射而出,迅捷无比,他整个人也如同仙鹤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足尖在黑色光球上一踏便是纵飞数里,踏了十几步,便见雷修远金色的身影在云层中微微一闪,规元掌门将拂尘丢出,它立即变得巨大无比,千万根柔软的毛膨胀开,似花朵般将那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包裹住。
第一百七十章 焚身似火一
黎非扶着头顶的斗笠,仰头看了看天色,夕阳西沉,双是一天白白过去了。
她长叹一声,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落在地上,兕之角立即化为一头黑驴,她敛了周身灵气,跳上驴背沿着山路慢慢前行,天黑前应当能到端涂。
数日前雷修远忽然一个人走了,她匆匆追了半日也没有追到,只得留了封信在甘华之境,障眼法把自己变成个村姑,出来寻人。
小心翼翼在无月廷附近晃了很久,始终没听闻什么消息,她又去了趟东海,那里遍地仙人,她打起一百分的小心四处寻找百里歌林,却听说海派弟子已经被撤离了。更让她震惊的消息是,玄山子被龙名座的人偷袭至死,由于海陨将临,各大仙家分不出精力管这事,只得暂且先放着。
用膝盖想也知道玄山子这一死,各大仙家抽不出空管束龙名座,越国会变成什么样。找不到雷修远他们,又没听说什么夜叉的风声,黎非只有先往端涂这里来一趟,看看情况。
黑驴驮着她一路晃悠悠进入端涂,出乎意料,这座越国的王都繁华依旧,不见任何战火痕迹,也不见龙名座的人恣意游荡,难不成龙名座还示有行动?
黎非行至英王府前,却见王府上方原本密密麻麻的灵气网竟被撞破了一个大洞。她此刻灵气内敛,感应不到里面的灵气波动,只得在王府门前多停了会儿眯眼细看。
门口的待卫见一个骑着毛驴的丑陋村姑在门口使劲张望,立即出声驱赶:“快滚开!王府门口岂是你这腌臜东西能站的?”
黎非想了想,跳下驴背道:“你们王爷在吗?”
众待卫见她靠近,当即竖起手中兵刃,厉声道:“不许再靠近!”
这群待卫还是这么狗眼看人低,黎非眉头皱起,她不欲在这里发生冲突引人注目,只得退了几步,道:“请问英王爷在吗?”
连问几声都没人理她,黎非只得跳上驴背走人,没走几步,忽听王府门内一个女子声音道:“在里面都能听见你们吵吵嚷嚷,王爷正在看书,都安静些,莫要打扰他。”
王爷在?黎非又转了回去,开口道:“那个……我想见一下英王爷,可否通报?”
说话间,她瞥了一眼门内,却见方才说话的姑娘穿着茶白衣裙,发簪妃红芙蓉,她顿时一愣,紧跟着却涨红了脸,突然再也不想进去了。
不等待卫们发威,那姑娘倒很和气,柔声道:“你找王爷有什么事吗?”
黎非摇了摇头:“不……没事……算了。”
那几个待卫怒道:“这村姑在门口晃晃悠悠老半天,老是问王爷在不在!妙青姑娘问了又说没事,看起来十分可疑!兴许是吴钩那边的探子!不可放她走!抓起来审问一番!”
黎非泠不防他们一拥而上,她又不敢在这种大城中动用仙法,一旦灵气波动被人捕捉,麻烦不断,她只得被待卫们提小鸡似的提进王府,一路拥到中庭,早有人通报了内里的管事,二管家随意看了一眼,摆手道:“既然鬼头鬼脑那还问什么?拖出去杀了了事!”
王府里的人都是这么嚣张残忍的?黎非火了,正要动用拳剑之术挣脱,忽见一个华服年轻男子从中庭款款而来,乌发垂肩,雍容都丽,正是纪桐周。他正与身边那个妙青说话,看也不看这边。
黎非当即朗声道:“纪桐周!”
他猛的一愣,转头朝她望过来。面上神情先是惊愕,很快又变作狂喜,可转瞬又阴沉下来,最后一切归于无波。
“好大胆!竟敢叫王爷的名讳!”待卫们吓傻了,急忙要捂她的嘴,却见小王爷慢慢走过来,摆了摆手,淡道:“退下。”
他盯着黎非看了半日,忽然一笑,带着讥诮:“怎么又扮成这样?你拿手好戏村姑上瘾么?”
黎非干笑道:“有些麻烦事……你应该也知道的。”
纪桐周领着她进了自己的院落,他的屋子还是那么奢侈华贵,钩窗帘的钩子倒是都换成了水晶的,桌上凌乱散着书本和小时候她看过的那些精巧的玩具。黎非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等了一会儿,便有一个美貌待女送上茶水,她偷偷拿眼看,不是方才那个和自己相似的妙青,不禁又松了口气。
“驱逐令的事我也知道,找了你们好几天也没消息。”纪桐周将珐琅茶杯推到她面前,姿态端正的捧起自己那杯,“你居然敢一个人跑出来,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各大仙家悬赏么?一万白银,十个无月廷独门仙法,你还挺值钱。”
还被悬赏了?黎非暗暗叹了口气:“我只是来看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