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子身后两只长剑悬空而立,剑身如寒星璀璨般散发出光辉,正是方才差点把她脑袋切下的凶器。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种深夜怎么在山上?”中年女子放缓了声音询问。
小棒槌没说话,她静静打量站在面前的众人,一女三男,都是长袍大袖仙风道骨,神兵利器周身环绕,后面那花白胡须的老头脚下甚至踩着一只大葫芦,离地数尺,站得甚是稳当。
他们是什么人?会飞?仙人吗?她和师父在山上住着,从来没见过外人,上下山的路唯有从虎口崖走,虎口崖是天险,除了他们师徒俩,没人能从那边上下,可他们会飞,是飞上来的?
她又望向地上大滩的血迹,应当是方才那只狐妖留下的,可它去哪儿了?一眨眼就没影了?
“这孩子是吓傻了?怎么不说话?”中年女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到妖怪了?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往哪里跑了?”
小棒槌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她想起那只狐妖眼里的哀求之意,妖也有心吗?它在求她?看看面前这几个人,他们是在追杀那只狐妖?
“我来问吧。”
一个白衣青年缓缓走上前,弯腰盯着她的双眼,她只觉此人的眼睛如冰一般寒冷,不由一颤。他低声道:“小弟弟,你方才有见到一只巨大的白狐妖么?”
他的声音比眼神还冷,犹如地下十九层的幽泉般,乍一闻不由浑身发抖,心底情不自禁便生出一股想要顺服他,说出一切的欲望。小棒槌一下惊觉,警惕地看着他,悄悄退了一步,还是不肯说话。
“震云先生,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少年,你何须动用‘天音言灵大法’来对付?”中年女子眉头蹙起,神情颇为不满。
震云子淡淡一笑:“龙静元君言重了,我只是想到吾等数人追赶那穷凶极恶的狐妖累有数月,眼看在青丘快要降服,半途突然出现个古怪小孩,如今狐妖失去下落,我不得不谨慎些。”
龙静元君一时语塞,回头叹道:“周先生,东阳真人,狐妖极为狡猾,想必已逃遁远处,如何是好?”
身后二人也是叹息连连,震云子淡道:“先问问这孩子再说。”
他蹲下身,定定看着小棒槌,轻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又来了,那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想要顺从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小棒槌抿紧嘴唇,她想逃……可是他们会飞,肯定本领特别大,就算师父在这里估计也逃不掉。
“这么小的孩子,想必是吓傻了,震云先生,且让他缓缓。”
龙静元君想起自己的飞剑方才差点把这孩子的脑袋割了,也难怪这孩子到现在说不出话,她略感愧疚,蹲在小棒槌面前,放柔了声音,轻道:“小弟弟,别怕。你有没有看到妖怪?”
小棒槌盯着她,突然“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龙静元君倒被她吓一跳,冷不防她抱着自己的胳膊开始放声大哭,一口一个“有妖怪”,龙静元君见自己袖子上被粘的全是鼻涕眼泪,潮了一大片,不由皱起眉头,可对方是个小孩,她又不好怎样,只能默默忍到她哭完。
小棒槌打算哭上半个时辰,她对这几人毫无好感,那女的一出手差点杀掉她,他们居然不道歉,还居高临下地问话,其他人就这么干看着,她宁可帮那只狐妖,至少它曾用充满哀求的眼神求过自己。
谁知才干嚎没几下,那眼神冰冷的震云子便过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脑袋,他掌心像冰一样刺骨寒冷,她觉得好像有一股冰冷的气从头顶钻进来,冷不丁又听见他幽泉般的声音:“不许再哭。”
那股寒气渐渐下行,像是要包裹住她整个身体,小棒槌不由打个哆嗦,干嚎的声音立刻停了。
“震云先生。”一直站在葫芦上的那老头忽然发话,声音温和,“他只是个凡人小孩,还请不要动怒。”
话音未落,一只手将小棒槌轻轻拉扯过去,刺骨寒意顿时消失了。
四章 辟邪
另有一只手轻轻放在她头顶,暖洋洋的,小棒槌忍不住抬头,正望进一双和蔼含笑的眼睛里。
是那个站葫芦上的老头,他头发眉毛胡须都是花白的,微微带笑,看上去很慈祥。小棒槌不禁想起师父,心中一热,朝他身上靠了靠。
“不哭了吧?”老头笑眯眯地低头看她,“你家人在哪儿?怎么把你这样一个小娃娃一个人丢山里?”
小棒槌嗫嚅半晌,她确实哭不出来了,本来就是装的。
“我、我住在山上……和师父一起……师父突然走了,叫我去找大师兄,我就、就也走了……”
她故意说得乱七八糟。
震云子神情略惊讶:“师父?你们住在青丘?!你小小年纪,竟能抵御我的天音言灵,你师父莫非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令师名号为何?”
小棒槌不想理他,低头装没听见。
“想不到青丘竟会有凡人住着……”站葫芦上的老人也很有些意外,这里群妖盘踞,九尾狐妖一族就隐匿山中,何况山势极为险峻,凡人根本无法徒手攀爬。他仔细打量面前脏兮兮的小男孩,他身上气息纯净,确实是个凡人,凡人在这座妖物盘踞野兽遍地的险恶山中究竟如何生活?
“你师父呢?他去哪里了?”他和蔼地问。
这些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了,小棒槌默默把包袱里师父留的信递给他。
老头细细看完信,不由眉梢微扬,将信递给一旁的龙静元君,众人传看完毕,一时倒也无语,龙静元君笑道:“东阳真人,这孩子要找无月廷,想必她师父是贵派某位高人的弟子?”
老头也笑了:“天下竟有这种巧合,小丫头,你师父叫什么?”
小棒槌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师父就是师父。
“那你大师兄叫什么?”
这个她更不知道了,事实上,她也是刚知道自己有个大师兄。
众人见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无话可说,龙静元君替她将乱蓬蓬的头发绾好,轻笑:“你师父也太不像样,一个小姑娘给带得像个男孩子。好了,现在不哭了,总可以说说方才那只妖怪去哪儿了吧?”
小棒槌随手朝林子里指了指,神情天真地扯谎:“它往那边飞了。”
众人微微变色,半晌,震云子到底还是忿忿不平地叹道:“青丘是他的老巢,逃入山林深处,再追下去只怕毫无益处,可惜了数月工夫化作流水,还是让他逃走了。”
狐妖逃走倒有大半原因在这小丫头身上,他冷冷看着小棒槌,颇有嗔怪之意:“既然和你师父学了方术,又能一个人走夜路下山,为何见到狐妖还要大惊小怪?”
小棒槌继续转过脑袋装没听见,东阳真人笑道:“所谓方术,不过是海外流传来的一些旁门左道,凡俗民间祓除作祟所用,真要拿来对付那只九尾狐妖,只怕毫无作用。我猜这小丫头的师父也只会些零星方术,就算降妖,收的应该都是些话也不会说的小妖物,她没见过厉害妖魔,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说着,他又摸了摸小棒槌的脑袋:“不过你胆子也真大,深更半夜一个人下山,不怕有野兽么?这里尽是悬崖峭壁,你不会飞,怎么下去?”
“我从来没见过山上有野兽。”她说的是实话,这么大一座山,里面当然不可能没有野兽妖物,可她上上下下无数次,从来也没遇过,难道说她运气特别好?
走到大石旁,她拾起那截胳膊粗细的麻绳,晃晃上面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声音顿时响起。
众人见那条麻绳一头拴在石上,一头落入深渊,深渊深不见底,望一眼都不由胆寒,她一个小丫头却打算顺着绳子溜下悬崖,光凭这份胆色,也足以让大人们赞叹。
“狐妖已无踪影,如何?要不要继续再追?”震云子不愿在这里耽误时间,直接开口相询。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周先生终于出声,他看上去年约五旬,身着一袭灰袍,面容极为平庸,声音亦艰涩难听:“数月来一直追赶此妖,虽未能除掉,却也应该伤了他大半元气,十年内他再不能出世,此次也不必再追了吧。”
震云子长叹一声:“也罢,东阳真人、周先生、龙静元君,数月来与诸位结伴而行,获益良多,诸位都是玄术精妙的高人,他日如有机缘,只盼能与诸位切磋一番。今日未能降服狐妖,实乃大憾,既不打算再追,我便先行一步了,告辞。”
此人说话做事毫不拖泥带水,说走便走,长袖一挥,一柄宝剑疾射而出,眨眼便御剑飞得再也看不见。
崖上诸人相顾无言,数月追杀狐妖,眼看便要得手,谁知最后变成这样。龙静元君也低叹一声:“……既然如此,我也告辞了。”
她见小棒槌愣愣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笑容甚是婉约,与她方才那凌厉的目光相比竟好似不是一个人:“小姑娘,你想去无月廷,就找旁边那个老爷子。”
语毕,她周身忽然华光骤闪,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条彩绸披帛,其上光晕流转,如宝似玉,她轻飘飘地落下悬崖,披帛仿若一双翅膀托着她,眨眼便飞远了。
周先生朝东阳真人拱了拱手,一言不发,也是身形一晃便不见踪影。
悬崖上现在就剩她和东阳真人两个人,这老头长袖飘飘,还立在葫芦上,正笑眯眯地打量她,也不说话。小棒槌见着他就想起自己的师父,加上他之前出手相助,这几个人里,她对他感觉最亲切。
怎么办?他好像就是无月廷的人,要不要求他带自己去找大师兄呢?他看上去很慈祥,笑呵呵的,应该很好说话吧?大人们喜欢什么样的小孩,她很清楚。
小棒槌清清嗓子,亲亲热热地唤了声:“老爷爷,您能带我去无月廷吗?”
东阳真人笑了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你试试能不能追上我。”
他身形忽然一晃,化作一团清风,眨眼便消失在她眼前。
小棒槌呆了一下,他人呢?她四处张望,悬崖上怪石嶙峋,月光清冷,半个人影也无,只她一人的影子被惨淡月光拉了老长。
崖边忽然人影一闪,是东阳真人的白袍子,小棒槌登时醒悟过来,急忙将麻绳绕在双腕上,纵身跳下悬崖,猴子般攀爬起来。
从崖顶攀爬至崖底,小棒槌只需要一个时辰不到,沿着狭窄的悬崖中间小道快步前行,片刻间便进了山林。夜风呼啸而过,四周漆黑无光,她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忽见前方不远处闪过一道人影,她眼尖,一下便认出是方才的东阳真人。
“老爷爷!”她叫了一声,可他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踩在葫芦上,离地三尺,慢悠悠地往前飘。
小棒槌拔腿便追,顾不得山路崎岖,一路跌跌撞撞,跑出足有三四里,那人影却始终不远不近,无论她怎么拼命追赶,也追不近。她喘得眼冒金星,实在跑不动了,扶着树大口喘气。
像是发现她累得跑不动了,飘浮的人影停了下来,依旧不远不近,葫芦上下摇晃,上面的白发老仙人带着笑,这是考验她?还是耍弄她?
她累得要吐血,心里又怕他跑掉,只死死盯着那道白色的人影看。白发,白须,衣袖飘飘,她想起了师父,想起他的不告而别,想起他留信给自己,让她去找大师兄。
她一咬牙,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凶狠的气力,拔腿又开始追,葫芦上的老仙人也开始慢慢往前飘,重复着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恐怖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