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占田气愤地问:“前天你抓了人没有?”
“抓了一个偷砍石佛的人。”
“是不是叫姚以宾?”
仓福全一愣:“报告营长,那人是叫姚以宾。”
石占田大声地质问道:“你知道这个姚以宾是什么人吗?他是大将军的亲戚!”
“他、他一个字儿也没提,没提大将军呀!”仓福全坑坑洼洼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不一会儿便有豆大的汗珠子滚下来。
“就冲这一件事儿,你肯定就丢了差事,没准还有性命危险!”
仓福全的麻子脸上汗如雨下。
“今天大将军亲自给我打电话过问这事儿,一定要从严查办。我对大将军说,仓福全是我的磕头弟兄,多年来克己奉公,尽职尽责,请大将军关照。大将军说,不管什么人都要撤职查办。我苦苦哀求,大将军才算开了恩。咳!总算保住了你的性命,却保不住这个连长头衔!”
仓福全感激涕零,带着哭声说:“谢谢大哥!大哥千万保住我的差事,今后兄弟用脑袋保您!”
看见石营长脸上的阴云消失了,仓福全壮着胆子说:
“其实呢,我想从姚以宾那里抠出点儿大洋,也是为了孝敬大哥,没想到捅了个马蜂窝。”
“还是个大马蜂窝呢!哎,你打了人没有?打了,不用你说我就知道。你回去准备放人,今天有人来接姚以宾,最好设宴为他压压惊,赔个不是,知道不?”
“好,兄弟一定照办!”
“去吧。”
“哪兄弟的差事?”
“有我呢!”
“谢谢大哥!”
仓福全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退出。
姚以宾被抓来的第二天,再一次让大兵架到大房子去上挂,大兵一拽绳子,姚以宾忽悠一下就昏了过去。大兵吵吵嚷嚷着把他放下来,让他横躺在地上,提来一木桶凉水往他头上一浇,姚以宾机灵一下醒过来。两个大兵拖死狗似的把他拖进牢房,扔在地上。姚以宾感到身子已经散了架,他躺在腐草上,疼痛难忍,只想快点死去。后来一个小兵送来一大碗水,姚以宾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了,喝完,他说:“还要。”小兵想了想,又给他送来一碗。这天中午,小兵送来馒头,他一口没动,万幸,下午没有上刑,傍晚,他勉强吃了一个馒头。
这天夜里,姚以宾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刚一闭眼,就做噩梦,不是让狼咬了,就是掉到河里去了。赶到一机灵醒过来,黑屋子里空空荡荡,身下的稻草刺肉,地上的寒气袭人。姚以宾捂着脸呜呜地哭,哭着哭着,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墙角有个破凳子,他就忍痛蹬上去,解下裤腰带,在窗户框上系个套,伸进脖子准备上吊。等他蹬翻凳子,腰带的扣呼啦开了,姚以宾狠狠地摔到地上,“嗷”地一声尖叫,把自己吓醒了。姚以宾浑身上下疼得钻心,起初以为是上吊没死,摔得身上疼痛,后来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姚以宾接着又哭,一边哭一边问自己:“到了这份儿上,活着还有什么劲?”
第三天早上,喝了两碗水,肚子里咕咕乱响,感觉到饿了。早饭一顿吃了两个馒头,还喝了一碗白菜汤。不到晌午,他又饿得心里发慌。姚以宾盼着早点儿熬到晌午,能有人送来大馒头和白菜汤,好饱餐一顿,又怕不到晌午就来人,把他架到大房子去上刑。姚以宾又想起半夜做的那场梦,他看看窗棂,又摸摸腰里的裤带,心中暗道:拉到大房子上刑,还真不如痛痛快快死了好。
姚以宾正在受着煎熬,忽听牢房门外有人开锁,姚以宾以为又要被架出去上大挂,吓得魂飞魄散。室外的光线涌进来,随后印出一个大兵的身影。他看不清那兵的面孔,只见一个深灰色的轮廓堵在门口,那兵高声喊道:“姚以宾,出来!”姚以宾像被推进冰窑,冷得浑身发抖,上牙打着下牙。
第三部分:石窟兵营(5)
门口那大兵又一声喊:“快点!”
姚以宾咬着牙,不让它们磕碰,强撑着站起来,蹒跚走出牢房。室外,阳光强烈刺眼,姚以宾看见仓连长站在门口对着他咧嘴,辩不出是哭还是笑,成群的麻子在阳光下闪着红光。姚以宾一见那脸麻子,觉得下身一动,不禁滋出一股热尿来。只见身着戎装的仓连长向他拱拱手,朗声说道:“姚掌柜,兄弟备了一桌便宴,请您坐坐。请!”姚以宾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拉拉髋站在牢门口,裤兜子里的尿一点点儿在变凉,他的下巴又在抖动,牙齿不住地上下叩击,发出金属样清脆的响声。
身后的大兵搡了他一把,催促道:“请啊!”
姚以宾懵头懵脑地跟着仓麻子走进一间屋子,没进门就闻到肉菜的香味,姚以宾咽了一口唾液,肚子又咕噜噜响了一阵。屋子不大,中间放着一张方桌,姚以宾大着胆子,瞥了一眼桌面儿,上面摆着熏鸡、烤鸭、大碗儿的炖肉和几个炒菜。仓麻子满面赔笑,把姚以宾让到客位上,姚以宾想,这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安好心眼儿。姚以宾横下心:反正没好儿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于是壮着胆子坐下,却管不住自己的腿,两条腿一块儿突突地抖动。
仓麻子站起身来,高举酒杯,声音洪亮:“姚掌柜,兄弟聊备薄酒素菜,给您压惊了。兵营里比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没有什么好东西,请多包涵!”姚以宾低头,看到鼻子底下放着一个酒杯,里面斟满了白酒,他怕里面装着毒药,迟迟不敢举杯。仓福全看出他的心思,先拿起自己的酒杯,一扬脖喝了,又抓起姚以宾那杯也干了,勤务兵过来,又一一给满上。仓麻子再次举起杯来,说:“请!”姚以宾只好站身起来,他觉得手里的酒杯沉重无比,他的右臂还在轻轻颤动,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仓福全一饮而尽,姚以宾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放下酒杯。
仓福全夹了一大块鱼,送到姚以宾的小碟里,说声“吃”,接着又夹了一块,张开大嘴吃了,勤务兵又满上酒。仓麻子叹了口气说:
“姚掌柜,不是兄弟埋怨您,您和大将军是亲戚,为什么不早说呢?您若是早说,别说二十个佛头,就是二百个,也没有什么鸟事儿呀!”
姚以宾感到莫名其妙,他像个傻子一样,瞪眼看着仓连长发愣。
仓连长又举起酒杯,一本正经地说:“常言说,不打不成交。也是咱哥儿俩有缘,就算认识了,以后有用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大将军跟前,还要多替兄弟美言。来,为咱哥们儿的交情干杯!”
几句话,说得姚以宾哭笑不得。他迟疑地举起酒盅来,还没凑到嘴边,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喊:“报告连长,客人到了!”
仓连长说声:“快请!”同时站起身来,姚以宾看到进来个人,穿着一身西服,瞧着这身衣服显得那么熟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来人和他打招呼:“老姚!”听声音是杨春华,看人也是杨春华,姚以宾睁大眼睛再看,确实是杨春华。他撇了撇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姚以宾越哭越厉害,哭得杨春华的眼圈儿也红了。
仓福全见来客衣着高雅,器宇轩昂,对他不理不睬,知道来者不善,锐气早就减了一半;又见姚以宾满腹委屈,痛哭不止,他站在桌旁没有了章程。杨春华见姚以宾鼻青脸肿,衣服带血,知道是麻子连长打的,心想:你害了人,反来请他吃饭,明摆着是收买人心。仰仗着自己和大将军认识,杨春华压根儿没把一个小小的连长放在眼里,他气愤地嚷道:“是谁这么凶,把我们姚掌柜打成这样?”
姚以宾指着仓麻子,带着哭腔控诉:“都是他给我上的大挂!”说罢,咧着大嘴失声痛哭。
杨春华被激怒了,伸手揪住麻子连长,大声质问:“你凭什么往死里打人?走,到大将军府上说理去!”
两个卫兵早就过来,一边一个,扭住杨春华的胳膊。姚以宾看仓麻子一甩粗胳膊根儿,立马儿止住了哭声。仓麻子一下来了威风,一声断喝:
“放肆!怎么敢这样对待贵客?”两个卫兵立即撒了手,仓连长双手抱拳,笑对杨春华:“先生不要发火,有话坐下慢慢说。”
杨春华环顾左右,两个卫兵怒目而视。再看仓连长,似乎脸上的每一个麻子都带着笑意,弯腰展臂,做礼让状。杨春华从从容容地说:“有话你说,我听着呢!”
仓福全说:“姚先生受了点儿委屈,这事儿全是误会。他姚先生和张将军有亲戚,为什么不早说?兄弟若是知道,谁敢动姚大哥一根毫毛,我枪毙了这帮小舅子!虽然砍佛头是犯法,这事儿要看看是谁干的。别人干就犯法,姚大哥干就没事儿!咱们上有天,下有地,凭良心说:那天弟兄们把姚先生抓来,多亏我来维护,要是公事公办,恐怕早就没命了。不信你可以问问姚先生。”说完,恶狠狠地盯着姚以宾,杨春华也看看姚以宾。
姚以宾心想,就是你这麻子抓的我。但是,他被仓麻子的目光镇住了,此刻什么也不敢说。刚才他见了杨春华,好像见了亲人,所有的委屈,都哇哇地哭了出来,看到两个兵拧杨春华的胳膊,又吓出一股尿来。他不知道杨春华认识张将军,以为老杨编瞎话来蒙麻子连长,趁着救星杨春华在,赶快逃命要紧,万一暴露了自己和大将军没有亲戚,弄不好脑袋就得搬家,想到这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仓福全见姚宾脸都白了,就步步紧逼:“姚掌柜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杨春华又看看姚以宾,姚以宾歪着脖子点了点头儿。
杨春华心里明白,这麻子说的是假话,不管怎么着,他给了我面子,我应该见好就收,弄僵了没什么好处,救人要紧,要出佛头更要紧。仓麻子见杨春华沉吟不语,就说:“这位先生,若是瞧得起兄弟,您就请坐!”杨春华略一点头儿,坐在空位子上。
仓连长下令:“重新上菜!”
勤务兵撤下桌上的菜,换上热菜。
仓连长对杨春华一抱拳:“请问先生贵姓?在何处发财?”
杨春华冷冷地回答:“姓杨,在外交部。”
“请问台甫怎么称呼?”
“杨春华。”
“大将军和我还有姚大哥,我们是一圈儿亲戚。”杨春华又说。
“兄弟叫仓福全,是个粗人。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吩咐一声就行。”
“常言道,能请神就得能送神。”杨春华说,“我大哥的那些货,请你用大车送到琉璃厂。”
仓福全爽快地说:“这事儿好办,一会儿就送到,保证一件儿不少!”
吃完饭,杨春华对姚以宾说:“大哥您先休息一下,我上街去给您买件衣服。”
仓福全叫勤务兵给姚以宾端来一盆儿水,姚以宾洗了脸,仓麻子自己回办公室去了。饭桌的酒菜早就撤空了,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姚以宾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又等了好长时间,不见杨春华回来,姚以宾有些害怕,他坐在凳子上打瞌睡,后来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人摇醒,原来是杨春华回来了,杨春华递给他一件烟色的长袍,一顶黑色的礼帽和一副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