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玫扫到柿子树下时,抬头望了一眼空树,“你是来摘柿子的吗?”未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了—句,“现在是冬天了。”
就又扫开去。
我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又擦了擦脸,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她说:“我到院门口去等等他。”
站在院门口时,我希望能立即看到马水清。
丁玫扫到了院门口,停住了,说:“你们真好,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她扫完地,就进屋里去了。
过了—会儿,她也走到院门口来眺望路口。“听说舒老师要调走了。”她说。
“是吗?”
“舒老师人挺好的。”
“挺好的。”
“外面很冷,进屋去等他吧。”她见我没有进屋的意思,又说了一句,“进屋吧。”
在我跟着她走进屋子时,她们随意地问了我一句:“你们家经济好些了吗?”
“……”
进屋后,我就在凳子上很不自然地坐着,望着门外。
丁玫说:“我到河边淘米去,熬粥。”便走出了院门。
我回头看了一眼桌子,见上面的菜不在了,只摆着一盘咸菜。
丁玫回来时,我说:“我不等他了。他回来了,你告诉他,老师让他立即回学校。”说着,我就朝门外走。
“等他回来吧。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不了。”
“那我可不管。他回来怪我怎么办?”
“我到小学校去,找一找他。若找不到他,等他回到学校,我自然会对他解释的。”我已走出了院门。
丁玫追到门口,“林冰,明年秋天,别忘了来摘柿子!”
“欸——”我答应了—声,头也投回。
那时,雨完全没有了,雪正在大起来。我走得很快,—会儿工夫,就出了庄子。又走了几十步,我掉头看了一阵那正在大雪里的吴庄,在心上说:别了,吴庄!
走上大堤时,那雪泼泼辣辣,一副一心一意要把大地覆盖起来的样子。我迎了风雪,一路向东。雪打在脸上,落进脖子里,身心皆很舒畅。我走得很急,迈了大步走,没有丝毫寒冷的感觉,相反,倒觉得浑身发热。一口气走出三里多地,心头一热,想唱支歌。因正在风雪里行走,又是独自—人,便仰天胡吼《打虎上山》。那曲子可真是流芳万世的曲子,一吼,顿觉一股悲壮感从心头汩汩流过,并发散到全身。一首曲子能唱得人昂首挺胸,两眼炯炯发光,且又笼起—层泪幕,还不万世流芳?那些田野就权当雪原了,那些杂树,也就权当林海了,一根树枝手中握,权当马鞭了,我把—个好汉扮演来又扮演去,把—种昂扬的情绪领略了—遍又—遍,唱到后来,声嘶力竭,内衣被热汗紧紧吸在身上。
走出五里地,雪把田野全覆盖住之后,一下子停住了,而在天边涌出—个太阳来。路旁有个草垛,一只黄鼠狼刚钻了出来,被我一眼看到,吼了一声,它忘了回路,竟朝堤下的棉花地里跑去。那一身的皮毛,真是好,金光闪闪。我从大堤上俯冲下去,将它紧紧追赶。它先是在田埂上跑,留一路玲珑可爱的脚印,不—会儿,就蹿进棉花丛里。我用眼睛将它紧紧盯住,穷追不舍,我听见了衣服与棉花秆相摩擦的声音,听见了我“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片雪野,—个年轻人追赶—只金色的黄鼠狼,外加一轮将逝的落日,我想,肯定是—幅好图画。在我与它的距离缩短到三十米左右时,这个小东西很有趣地立起来,竖起两只小耳朵,竟面对太阳,呈一副顶礼膜拜的样子。我突然放弃了追捕它的念头,在那里站住,看它做完它的仪式,朝太阳落去的地方跑去。后来,它就消失了,只把两行脚印留给我这个大傻瓜。
回到大堤上来时,我已浑身无力。我的裤子被棉花秆撕破了,手背也被划了好几道血痕。在那个小东西钻出来的草垛下,我拔了一把干草坐下,用眼睛往—处烟村望去。我想,我当时的眼睛一定很空,没有一点内容。
第五部分这年秋天(8)
第八节
隔了一天,马水清回到了学校。我问他:“丁玫向你说了吗,我去过吴庄?”
“第二天上午遇见她,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去舒敏那儿了?”
“没有。和吴大朋他们几个玩牌了,一直玩到天亮。”
我不无讥讽地说:“你也太辜负人家—片心意了吧?干吗躲人家?”
“……”
“舒敏要走?”
“她又决定留下来了。”
“她能等到什么?”
“……”
“你回朗了好几天。”
“处理—些事情。我要离开那里了。”
“什么?”
“我要当兵去。”
“你要当兵去?”
“我已经报名了。不是要从我们学样征五个海军吗?”
“你是独生子,可以不服兵役。”
“可没有说独生子女,不可以服兵役!”
“你这样吊儿郎当的人,不适合当兵。”
“那我不管。反正,我肯定要当兵去。”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旦能了主意,即便是卜5 璁天开的主意,也—定会去实践的。我倚在门上,望着路—上gp些已无所事事、只等着拿上毕业证书然后就离开这里的同学惶惶惑惑、来来回回地走,心里有一种预感:马水清将要真正地离我远去了。
没过几日,征兵工作就开始了。我陪马水清,随着很多人去—个大镇上体检。这里钔成立了—个体检机关,从名个医院抽来的医生,分了许多科目,最后把关的是军队的医生。那年月,年轻人没有一条出路,想当兵的很多,体检站充塞了年轻人。我张望过—次裸检,那间大屋里,几十个人都精光着身子在走动。
其中,长得结实的不少。我就想,马水清太瘦,可能没戏。没想到,那些结实的,不是血压高,就是肝大,而他的身体却没有丝毫毛病。那海军对身体的要求比陆军苛刻得多,他居然也全部合格。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二人朝夕形影不离。
学校将毕业典礼与欢送人伍安排在同一天。上午是毕业典礼,下午就是马水清他们出发的时间。
那天的轮船没有载客,停在码头上。那船新油漆过,绿得耀眼,又装点了许多红花,酿出一团春天的气氛来。下午三点多钟,大桥上、码头上就站了许多人张望着,那些过路的船也停了下来,准备看一番这无聊的冬季里的一件大事。四点钟,穿了军装的新兵走过来了。于是,锣鼓喧天,小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那些被涂了红脸蛋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开始又跳又唱地舞红绸。广播站的大喇叭,让全镇的人都听到了那首年年冬季要唱一番的歌: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
门前种棵小桃树,转眼过墙头,哎嗨嗨哟噢,门前种棵小桃树,回来把桃收……
我一直陪伴着马水清,但两人广路无话。他快要上船时,问我:“你以后怎么办?”
我望着:“我也不知道。”
又无话。
领兵的站在轮船顶上,用了—种外地口音说:“出发啦!出发啦!”
马水清抓着我的手,望着那个领兵的。
“上船吧!”我说。
他松开我的手,走上船去。他没有进舱里,而是站在舱门苇,仿佛这喧闹声、这人群,全都不存在了,而只有他—个人。
开始解缆绳时,他才看我。他见我穿得太单薄了—些,连忙打开包,从里头拽出一件衣服来,拧成一团朝岸上扔过来,“天冷了,你再加件衣服吧!”
“你把所有衣服都留给我了,总得带上一两件吧!”
“我还有一件,够了。穿上吧!”
缆绳已经解开,汽笛鸣叫了几声之后,机器轰响起来,随着烟囱紧冒一阵黑烟,船后翻起一朵朵浑浊的浪花,船离岸前行了。
马水清消失在舱口,并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人群散去。我觉得身后仿佛—下子撤去了墙壁,感到了天气的寒冷,便将马水清留给我的衣服穿到身上,然后,将双手放到衣服口袋里,紧缩着身子,望轮船驶向苍茫深处。我忽然感到了—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两手在口袋里里不住地抓挠。当轮船已经消失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手在口袋里抓到了—件东西。我掏出来一看,便立即凝固在了时间里——竟是我写给陶卉的信!
信封还未打开。
现在,由我自己打开。我将那封信从头至尾看了—遍之后,抓在了手中。我木然地站在风中,望着寒波澹澹的大河。风吹着那信,发着清脆而单调的纸响。后来,我将它丢人大河。它随着流水,一闪一闪地去了……
黄昏时,我已背起铺盖卷,走上了静寂的白杨夹道。在我的身后,是红瓦房和黑瓦房,是永远的红瓦房和永远的黑瓦房。
—九九四年九月二十—日终稿于东京
那日正是中国的中秋节
第五部分永远的古典(代后记)(1)
《红瓦》马上就要付印了,忽然觉得它缺少了点什么东西——原来没有一个序或后记。没有序或后记,就觉得有点“秃”。可是,时间又不容我再去仔细琢磨出个真正的序或后记来,就拿来不久前写的一篇万余字的长文,然后操起笔,像抡板斧一样,乱砍了一通,将它砍成了几千字的一篇短文,权作后记。文中所说的那几点意思,也正是“后记”中——假如去写个后记的话——想要说的那几点意思。
小说的历史已很漫长了。小说写至今天,似乎已到了烂熟的程度。烂熟意味着事情到了极顶,而事情一旦到了极顶,也就意味着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对小说的以后的图景,批评家们早巳失去了想像力,从而再也没有信心去勾画它了。所以纳博科夫在写了《徵暗的火》之后,美国批评界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欣慰:纳博科夫终于以他独到而怪异的构思方式,使人们看到了走投无路、再无新招的小说,至少在形式上,又有了新的可能性。
其实批评家们的担忧,多少属于杞人忧天。
小说毕竟不是—个人——一个人有生老病死;毕竟不是—枚果实——一枚果实有瓜熟蒂落终为泥土之时。的确,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总有一个鼎盛之后而归于熄灭、沉寂的结局。但小说却不是这样一种东西。虽不敢说它能永与日月同在,但也属于那种很难终了的东西。它能绝处逢生,能反复呈现辉煌,能不断地延续自己的历史。虽已过去漫长岁月,但它可能还处于充满活力的青年时期。
小说已走出了古典形态,正走向现代形态,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古典形态的小说与现代形态的小说,是两道不同的风景。
古典形态的小说,企图成为人类黑夜中的温暖光亮。那些充满悲悯情怀的小说家,所注视的是正在受苦受难的人类。他们在善与恶之间,在正义与非正义之间,表现出了人类的良知、人类精英所有的见识与勇气以及作为一个高尚的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伟大人格。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