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明我不是白痴。它是没用的,无聊的,只是人们咽下食物后不得不排出体外的废弃物。但它为什么要让我看见?
我的眉头越皱越紧。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符号。每一个符号在某一个特定场合下都会变得高深莫测。若沿着它们所确定的路径走下去,不为它们云蒸雾蔚的表面所惑,一直走,走到没有地平线的尽头,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等着我们?是地狱还是天堂?那些原本在我们知识范畴内乏味、愚味、可笑的在那个时刻还会乏味、愚味、可笑吗?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掌忽然握紧锄头击壤而歌。歌声漫山遍野涌来,一束一束,被剥去剌,包装好,像一些刚抹上口红的女子端坐在一间间镶有玻璃的小屋子里,显得格外妖艳动人。一位穿兰色横条纹服装的人面对雪白墙壁盘膝静坐深思熟虑。一个坏了开关的机械娃娃摇头摆尾也唱起歌。老人死了,孩子生了。我把腿张开又合上。没有高山与大海。有人说,城市是一首火热的诗,里面还住着头发长长美丽又善良的女孩。可惜我一个也看不见。几只蚂蚁爬上鼻梁,它们觉得有点痒,便接连放了几个屁,很响亮的声音,好像人起床时用力打出的哈欠。不远处,一间肮脏的公共厕所里,一群还没有懂事的孩子,正拎着裤子,排着队大声欢唱。此时此刻,我触摸到手上黑暗的力量。黑暗来了,光明还会远吗?我咬咬牙,发扬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准备一个猛子扎入大脑里。
我的身形在半空中凝住了。我忽然想起一件在记忆中早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事。那位女医生与我的哥们们圆房翌日,我去恭喜他们。女医生问我哥们儿我是谁。我哥们儿说我是白痴。女医生当场嚎啕痛哭。我哥们儿问她:为何哭?她说:白痴,中枢神经系统发育障碍。感觉迟钝,不能躲避危险,愚蠢呆板,任性易怒。智商相当婴儿,不会说话,只能发音,感情反应基于原始本能状态,生活不能自理。按计划生育技术工作管理办法,白痴禁止结婚。女医生边说边绝望地看着我。也许我这么一个白痴还真是医学上的奇迹。我既不是巨人也不是侏儒。我的头颅像一个可爱的西瓜,不尖、不长、不斜、不是舟形,也不是菱形。指趾也没畸形、掌跖皮纹也不异常、言语似乎也无障碍,更重要的是我居然不聋不哑,还会对着她不断点头,不时露出腼腆的微笑。
女医生把头晃得像一支拨郎鼓。
我那位哥们儿心痛万分,问她:为何摇头?
女医生说:我毕业考试那年,导师问我什么是白痴。我说,大多数人不吃狗肉,这大部分人就是正常人;少数人吃狗肉,这少数人就是白痴。导师生气了,我就被分配到这个小地方来了,就嫁给你了。我命好苦啊。
女医生越哭越伤心,最后房间里所有的家俱都在她的泪水中浮了起来。我尴尬地看着眼前这动人一幕,还是闹不清她命苦与我是白痴有什么逻辑上必然的关系。也许我是白痴触动了她心底的某处隐痛?也许她为我是一个白痴不能传宗接代而悲从中来?那她就不应该是一个女医生,而应该是一个女菩萨。但一个女菩萨又怎么可能与我这位炒菜的哥们儿光着屁股在床上打滚?
也说不准。《续玄怪录之锁骨菩萨》云:昔延州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来,见墓遂趺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邪?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
我灰溜溜走了,越想心里越不是味道。遍身之骨钩结如锁状这与重瞳、胁骨板结一般都属于生理上的畸形。可他们为何会成为菩萨又或圣人、英雄,为人们传诵,而我这个铁板钉钉的白痴却只能被那汪洋大海一样深的泪水驱逐得若丧家之犬?我在半空中苦思冥想,然后扑通一声,掉入我的大脑里。神啊,你不能怨我在没找到答案之前就已堕落,毕竟那天黄昏并不是很冷,而万有引力定律又及时地发挥了作用。何况地球人都知道越堕落越有快感,你老人家能不宽恕我吗?
我叫庄枪。我在大街上。我心存狐疑,对身边每一种客观存在的东西。显然,经过刚才那几秒钟的语无伦次,我已经成功地把一团糟弄成二团糟,也因此具备了一个科研工作者的基本素质——不仅敢于怀疑,更善于怀疑。我笑起来,在街道某偏僻处找到一个水龙头。水管上面挂满青色的苔藓,一只避孕套模样的东西与几片使用过后的卫生巾像几位一流的体操运动员在这么细小的水管上尽情舒展着身体。灯光弥漫出一片暧昧的腥臭,几根锈铁丝装腔作势地吊在上面歪着脖子打量着我。一条细细的水流像一根水银柱从水龙头里淌下,屏声静息不动声色地把一些东西紧密联系起来。这种姿势与老太太靠墙喝粥差不多,也与一些政客们在电视屏幕上挥手时摆出来的姿态差不多。我小心翼翼把脑袋凑过去。我得给自己洗洗脑,我得让自己清醒一点。我嘿嘿地笑。我曾在看别人洗脑时,用舌头偷偷地尝过这种水的味道。不酸不苦不辣不咸不甜,只也是灌满冰凉机器里那些发霉机油的味道。其实这种东西不应该叫做“水”。可我又不晓得如何称呼它老人家,况且它也有水流的模样,所以不妨把它唤作“水”吧。
我在水底下忧伤,我在水底下冰凉。我不想进入梦里,但还是身不由己迈入一个个梦境。梦是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或一无所能之处,可为何我就不能决定自己做梦与否的权利?我仰起头,准备到上帝面前去争取这项天赋人权。我的面前忽然出现一条湍急的河流。水很急,在黑色岩石上迅速翻滚,水花四溅,一些白色的水珠像一个个肥皂泡飘起。这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梦,颜色艳丽得令人头晕目眩。我在梦里想,就是生活本身也没有这样更接近我们心底的真实。一切被千百倍地放大,仿佛只要随便一伸手,就可触及那些正在微微喘息扩张的毛孔。我有些诧异,忽然又看见河对面有一个人向我招手。他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刀上淌着鲜红的血。我吓了一跳,我的身边蓦然出现一群咩咩叫唤的羊羔,而我的臀部,竟然,也有一样硬物在不断突出。我面色煞白,想跑,可却跑不动,我眼睁睁看着屠夫一迈腿就跨过河流到了我们这群羊中间,他笑容可掬伸出手指对着我们指指点点:你是皇帝,你是侠客,你是美人,你是将相,你是小瘪三……
我惊恐地低下头。原本坚实值得信赖的地面忽然长出一根根羊的尾巴。这些羊尾巴就像一群发了疯的牙齿,或尖或长或利或染满血迹,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掉进去,眨眼间尸骨已荡然无存。这可真是一个毁尸灭迹的好去处,简直与妲已娘娘搞的万蛇坑有得一拼,我的脑袋里刚转过这个念头,这群牙齿已瞥见我,狞笑一声,头成三角,身体不断拉长,全身鳞甲刹那间就已五彩斑斓,一眨眼的功夫,它们已滑过草尖,对着我的鼻子吐出鲜红分了叉的信子,发出叮咛叮咛令人欲呕的声音。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吃了我?我竦然一惊,冷汗潸下。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窗帘外正浮着淡淡的阳光,我拭了一把额头密密的水珠,下意识抓起电话,这才清醒过来。
这么一大早,丫挺的也不在床上挺尸?打电话过来想学贞子姑娘上演黎明凶铃冲击票房记录?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能打不过梦里那些可怜的像井绳一样毫无血性卑鄙的长虫吗?我在心底骂开了。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没有感受到我激动万分的情绪,瓮声瓮气嘟囔道:天王盖地虎。他没管我叫庄枪,也没管庄枪叫白痴。我一时还真没想起他是谁,随口应道:宝塔镇河妖。等到这句话一说出口,我马上明白过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是谁。我赤脚从床上蹦下,吼起来:河妖,你丫的没死啊。UFO失事了?你从天上掉下来了?
第二部分 事件札记第8节:水底冰凉(2)
这里有必要先说一说河妖的故事。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故事,以至于我常有一个幻觉,以为它只应该存在于各种版本的小说里,可它却千真万确地在我身边发生过。
河妖是个男人。关于男人,有个广为流转的笑话。某大学中文系正在上“说文解字”的课,教授问大家:为什么男“上面”是一个田字呢?某男同学回答,因为男人要负责种田嘛!教授点点头,指了个女生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下面”有一个力字呢?女生想了一会儿,然后结结巴巴的说:男人下面没有力,还能叫男人吗?
河妖很喜欢这则笑话。在我记忆里他光对我念叼起来的次数就绝对不会少于出门上下班的次数。河妖有一个糟糕的习惯——走路时,脑袋里喜欢思考各种各样的问题。河妖经常稀里糊涂一头撞在电线杆上。头上迅速凸出个包,很痛,电线杆又硬又长又粗,永远是笔直坚挺宁折不弯。河妖摸摸脑袋,再瞅瞅电线杆,咧咧嘴,想起那个笑话,又情不自禁自个乐出声。河妖笑得老是莫名其妙,这让很多女人——或老或少或漂亮或不漂亮——见了他如见瘟疫。河妖笑得更开心了。河妖一直觉得女人很虚伪。这也难怪,河妖曾经把这则笑话讲给河妖的几个女同事听,无一例外都遭到白眼。其中有位甚至说要去告河妖性骚乱。
河妖生气了,不过他没有唾沫四溅与牙还牙以眼还眼。智慧往往体现在迂回曲折上,它绝对不会说——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麻烦呢?你绕那么多圈子,费那么大劲,我在都想明白怎么对付你了。你个笨蛋。河妖很迅速地制订出一整套工作方案,方案很俗,但越俗的方案往往越有效。河妖找到一个花店,委托他们务必如是办理。于是,周一那个准备告河妖性骚乱的女同事收到一枝鲜红的玫瑰,河妖发现她的嘴角往下撇,似是不屑,脸上的肌肉却生动无比;周二是三枝玫瑰,她的嘴角开始往上弯,有掩饰不住的浅浅笑意;周三是六枝玫瑰,她开始坐立不安,蝴蝶一般在每间办公室飞进飞出;周四是九枝,这次她没有把花再扔入垃圾筐,而是小心翼翼用报纸包好带回家;周五是十二枝玫瑰,同事纷纷向她询问这位神秘的送花人是谁,她娇羞地低下头,端得是美艳不可方物;周六河妖抱着九十九朵玫瑰西装革履去了她家。临行前,河妖做了充分准备,尤其把那双皮鞋擦得锃亮,这里有个原因,万一她看见这么多花呼拉拉涌上来,一时晕眩,承受不了这种大欢喜的打击,河妖可以迅速用这双鞋子勾起她的腰。
女同事开了门,河妖进了门。她的嘴张成0形,河妖迅速在门坎边跪下一条腿,抬起头,翻起眼白,一脸真诚地说出了那三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字——我爱你。她一下子就慌了,讷讷地,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舌头不时地舔着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