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忧郁忏悔烦恼惶恐孤独快乐犹豫愚蠢癫狂……这些表情像一张张京剧脸谱在天地间,也在一层层时空里游移不定。但令人失望的是,当大人们退去,我们这些孩子所能看到的也就剩下一块块肮脏的血迹。 请原谅我这种语无伦次的叙述,虽然我现在认为再动听的枪声也比不上过年时一声清脆的鞭炮响,但我不能否认过去。我也承认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此类话语多是一些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我还承认一切道德审判都应属于上帝的职责而人的僭越是渴望扮演上帝的角色,其心多半可诛;但我明白,所有的过去,所有过去的一点一滴构建了我,才有了现在这样一个我。“我”是由过去无数个“我”有机叠加而成。这是生命的模型,我应该认识到这点。何况,就算是现在,我的脑海里仍然在不断重播那个不紧不慢往枪膛里填充子弹男人的形象。那个男人是我爸爸。不管我是否愿意,我一生下来就得管他叫爸爸。这是我的义务,也是他的权利。是这样的吗?
第一部分 自序篇第3节:再接着介绍(1)
我叫庄枪。据说,现在有一门深奥无比的学问叫姓名学,里面塞满从圣人所演八八六十四卦中提取的各种精华。我是一个白痴,自然参透不了其中的微言大义。我曾尝试着从一个专卖盗版书的小摊上随手拣起一本,但里面博大精深会像蝌蚪一样跳舞的文字与符号马上就让我稀里糊涂。这里就体现出一个白痴的好处,我当即把书放下,乐呵呵想走开。既然弄不明白,何苦一定要去赶着鸭子上架去做那道小葱拌豆腐的菜?我不是天才,天才都是一些能够为人类贡献譬如杀鸡取卵等成语的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当然更能够为弄明白人为何能思考便把人的头颅敲得粉碎。我佩服他们在进行这些解剖工作中所洋溢出来的孜孜不倦的科学探索精神,但很抱歉,瞧着他们一本正经拿手术刀的样子,我总忍不住发笑。
这就是做白痴的第二个好处了,白痴有这个随时随地莫名其妙发笑的权利,一个正常人当然不能随时随地解下裤腰带当众大小便。我笑了,我脸上的笑容让卖书的小老板乍然一惊,肃然起劲。他凑过头,盯紧我的荷包说:哥们,买一本,回家好好研究,保你以后运交华盖,跌跤都会踩到一大砣黄金。
我面带微笑地说:我看不懂。
小老板的鼠头獐目往后一扬,我说的话似乎给他带来莫大的羞辱。然后,他涨红脸呐呐说道:不就是一些字呗,怎会看不懂?就算现在看不懂,拿回家放在床头慢慢也就懂了。
小老板的话里包含着众多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没了言语,手偷偷伸入荷包里捏了捏。
小老板眼角早已瞥见我的小动作,又瞅了一眼我鼻子上架着的眼镜,顿时唾沫飞溅:孔老夫子担名不正则言不顺;苏大胡子说,世间唯名实不可欺。姓名这玩意传承了人的情、意、志,蕴涵了人的精、气、神、传达着天地玄机,不可不察
我叫庄枪。我父亲叫庄雄。我虽然对姓名学一无所知,但还是能够从我父亲对我的命名以及我爷爷对我父亲的命名中看出某些时代模糊的背影。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一条狗听到巴甫洛夫摇起的铜铃声便飞快地淌下口涎。我原以为自豪的,以为可以证明自己不是白痴的,只是一个被不断强化训练得出的结果。一只鹦鹉满口粗话,一只猫与一只老鼠握手言欢,一头老虎比哈巴狗更温训迷人,一头狮子比猴子还滑稽可笑……训练是决定性的,在驯兽师的眼里,一切生物都是可以任意揉搓的泥巴。结果取决于驯兽师的意志。一个杀人犯,并不是他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杀人。
面对驯兽师的鞭子,没有谁拥有更多选择,不淘汰别人就要被别人淘汰。血腥的鞭子无处不在,它从食物链的最顶端挥下,让一切生灵无处可逃。或许你意识到了,或许你还没有意识到,但你的意识一点也不重要,在能令你皮开肉绽的鞭子下,你何其可笑!巡抚骂道台,道台骂县官,县官骂衙役,衙役骂女贼,女贼没谁可骂,干脆把自己喷香的肉体送上祭台。乳房高耸,臀部微翘,像一道可口美味的菜肴,诱惑着每一个食客。群箸乱下,汁液四溅,女贼白晰的身体注定要成为食客们肚里的粪恪?
我深深迷恋这种场景。它们是一场盛大的别出心裁的SM狂欢。
我是巡抚是道台是县官是衙役是女贼。
每个角色都与疼痛相伴,也都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满足相邻。这些角色在天地间滚动,发出当啷啷的响声,并随阳光与雨声而生长而腐烂,渐然形成一个无边无际的热带森林。
丛林法则适合于每一个栖居之处。所谓诗意的栖居不是无可奈何的自我放逐便是驯兽师用来装点自家门面的牌匾。在已经过去的某个年代,一些蹲在阴森森监狱里整日不见阳光的人能根据卫兵的姿势、手中的报刊、午餐的菜叶、甚至于墙角小草的颜色来判断出整个大气候的好坏、风的未来流向。一个妇人仅仅⑾帜掣鋈嗣有几天时间没在某张报纸上出现,便马上意识到自己可以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出狱——这些都是训练的结果?
我嘿嘿笑着,想着,手指伸入嘴里使劲吮吸着。我尝不出手指上有什么味道,但吮吸本身确令我着了迷。我是白痴,可白痴也是人,用刀在白痴身上砍一下,白痴或许嚷不出疼痛两字,可身上的伤口同样会流出汩汩鲜血。我微微笑,看着天边火红火红的云,它们投下冰凉的影子,这些影子像巨大的镰刀在大地上来回拖动,它们像是在收割什么。我吃惊地啊开嘴,一些东西已离我的距离已越来越遥远。它们要去哪里?胸腔处蓦然钻入一丝疼痛,眨眼间,便似附骨之蛆。我倒吸一口凉气。我知道现在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是无法理解这些事情,正如我父亲不时抱怨我不能理解他在新时代里的晕眩。
我爷爷有权利给我父亲命名时,那正是一个战火纷飞,子弹会从天涯海角跑来,能从任意一个角度拐过来,敲碎每一个人脑袋的时代。一株老朽的大树上肆虐着一群长着毒颚喷着毒汁疯狂的大头蚂蚁。老树眨着皱巴巴的眼睛哼哼唧唧说:谁胆大妄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蚂蚁立刻叫嚷道:太岁也好意思出来出丑现眼,拳头才是硬道理。
我记得我的祖宗留下一本《酉阳杂俎》,上面记载:莱州百姓三人,不信方位所忌,于太岁上掘抗,见一肉块大如斗,蠕蠕而动,惧而弃之。兄弟奴婢数日内悉暴卒。
按说,先人们的经验这种无一不是智慧锻打淬炼而成,不敢说光芒有多锋利,但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用来护身安命似乎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先人们教导我们若想活命,就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可……现在的太岁究竟怎么了?它们原来的威力为何都不见?莫非这些“威力”全开着最先进的丰田车参加某个PARTY向漂亮美媚们献殷情去了?又莫非被人偷吃了?
一只特别大的蚂蚁冷冷笑着,忽然自腰间拔出镶有菊花纹饰的武士刀,在空中横劈两下,又竖砍两下,然后刀尖垂下,在地上刻下一句话——太岁,真菌,色泽上黄下白,肉腴、汁多、美味,实乃不可多得之佳肴。
第一部分 自序篇第3节:再接着介绍(2)
请原谅我的幼稚,说真的,我讨厌吃蘑菇。从小我就吃腻了。据一些牙齿全掉没了的老人说,当年我是靠吃蘑菇活下来的。我爸爸没有辜负我爷爷的殷切期望,在我没有奶水吃,饿得嗷嗷大哭只剩一口气时,他雄壮的身躯派上了大用场。他漫山遍野疯跑,在万仞峭壁上穿梭跳跃,摘下了一筐筐隐藏在阳光照不到角落里连最敏捷猴子也搞不到手的蘑菇。老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使劲咽口水,眼里全是羡慕,他可能忘掉了猴子爱的是香蕉。猴子会吃蘑菇吗?老人的话令人生疑,但也说不准,人会吃蘑菇,猴子据说是人类的祖先。能培养出万物灵长地球主宰的先人们那时虽然还没学会直立行走,但闹饥荒了,似乎也应该有那么几只胆大好吃见什么都敢往嘴里塞的猴子。老人或许确实曾亲眼看见过这些猴子。不过,蘑菇好吃不好采,此刻,老人们瘦骨嶙峋蹲在阳光下,一边回忆,身体一边一点点透明,让人怀疑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他们一起全部轻轻捻死。他们会后悔未给儿子们取名为“雄”吗?
我父亲有权利给我命名时,手里正端着一柄土枪,雄纠纠、气昂昂,就好像当年大步跨过鸭绿江,不同之处仅在于他此刻守卫的是家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爸爸用里面藏有一只老虎也藏有一只狐狸的眼神从门缝里打量着街道上每一个步履匆匆的人影。人影不断出现,又迅速消失,像一阵阵被风卷来又卷走的尘土。我爸爸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咳嗽出声。一些更为细小的尘土从大街上飘来,穿过门缝,身手异常灵活,我爸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绞干脑汁,也不能奈何半点这些尘土。它们慢慢飘到我爸爸的身上、脸上、眼上。他的眼神迷离了,一些泪水涌出来,很快,原本清亮坚定的眼睛便被泪水浸得发肿发红。
那一天,子弹会像萤火虫一样飞到人们身上。那一天,听说天上的星辰淌出了鲜血,像一粒粒做工精美的弹孔,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这声音是如此巨大,葡伏在苍天下的每一种生命都情不自禁冷汗直下。那一天,我妈妈在屋子里挣扎,我在她老人家肚子里挣扎。我妈妈用牙齿叼住被子,指甲掐入床板,满头大汗,不敢做声。一个接生婆在我妈妈双腿中间手忙脚乱,满手血污。微弱的灯光在她那张重重叠叠的皱纹里颤粟不安,一些会蠕动的阴影让她忽明忽暗活像一个从地狱溜出来的女巫。
我很惊骇,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在妈妈肚子里,我便已对这个世界充满困惑,并有诸多夫法言说的感觉。妈妈喝了冷水,我就冷得厉害;妈妈喝了热火,我就烫得难受;妈妈吃了东西,我胸口就似压上千钧重石。我害怕、惊恐、心慌。我拳打脚踢。我想反抗,也反抗了,但我的意志与反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随着一大团羊水、污血与一只坚定鸡毛爪般的手掌,我连滚带爬被赶出温暖的子宫。我柔弱的身体一接触到四周冰凉的空气,顿感有千万把刀剑刺来。痛,真痛。
我失声痛哭。我放声大哭。我嚎啕痛哭。我哭得泪如雨下。我哭得面无人气。但接生婆却笑了,将我倒提起来,手掌在我臀部重重一拍——她原本不必这样这的,我都已经哭出了声,她揍我屁股的动机有几种可能,一是习惯,习惯的力量大于一切;二是欣喜,毕竟她老人家为了把我弄出妈妈的身体下了大力气,多少要给自己一点鼓励,再说,我的哭声这般嘹亮,应该不具夭折之相,而这在那个年代确实不容易;三是愤怒,因为我在未经她批准便脱离程序擅自哭泣,这是她给我的惩罚。
会是哪个动机呢?故意杀人罪与过失杀人罪量刑时可有天壤之别,虽然同样都死了人。每一个结果在发生之前都有无数种可能。这是一个迷宫,我可以在迷宫里整理、归纳、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