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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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第1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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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军也不是坏事,村里很多人都报名参军。”阿贵随着爹跨进屋子,紧紧站在爹旁边,耐心地想说服爹,“抗美援朝呀!”
  “抗美援朝,我晓得,打美国狼不是?地主阶级是美帝国主义的千里眼、顺风耳,现在土地改革把地主阶级消灭了,美帝国主义就成了瞎子聋子了,他还敢来?”
  “地主阶级消灭了,地主真的死心了吗?爹,你说朱筱堂死心了没有?”
  “朱筱堂?他在我们管制之下,他敢动一动,我不拿扁担把他打死才怪哩!”
  “地主不会死心,只有台湾解放了,蒋介石打垮了,美帝国主义赶走了,地主才会死心的。”
  “啥人讲的?”汤富海觉得儿子的话蛮有道理,但是做父亲的哪能好听儿子的话,这不是反常了吗?他问,“啥人讲的?”
  “村干部讲的。”
  “这个我晓得。我们的国家,上至天,下至地,东南西北,美帝国主义敢插进一根草刺来?他别做梦,眼下不比从前哪,现在人民坐了江山!”
  “美国赤佬在走东洋人的老路,占了我们台湾,进攻朝鲜,轰炸我们东北同胞,你不晓得吗?日本鬼子、反动派、地主恶霸和美国赤佬都不是好东西,都是穷人的死对头。现在我们翻身了,不能再叫敌人来压迫,又吃二遍苦,要拿起枪杆打美国狼才是!”
  “打仗是政府和解放军的事。”爹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把田种好了就行。”
  “参军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呀,爹。”阿贵想起村里干部的话,也理直气壮地说,“要先有国,才有家呀!过去我们吃辛受苦,因为那时的国家是地主阶级的,是反动派的。现在国家和政府都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们要先保住这个国,才能保住家,才能种好田,才能过太平日子啊。……”
  爹轻视地把头一歪,显出不屑去听的神情,打断阿贵的话,插上去说:
  “儿子训起老子来了。哼,告诉你,这些道理,你老子全晓得。你老子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苦也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用不着你教训我。”
  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赞扬阿贵这孩子有出息。村里动员青年参军抗美援朝他是知道的。他早打定主意想让阿贵去,代阿贵报了名。因为他家只有两口人,又是独生子,村干部不同意。现在阿贵自己要去报名,讲了这番大道理,他心里觉得这些话很对。他想试试阿贵有没有决心,装出很生气的样子。
  阿贵这次并没有因为爹生气而不说下去,而且说得很有条理:
  “你不参军,他不参军,谁去抗美援朝呀?村里有很多青年报名了,我去参军,村里会有人给我们代耕的。爹,你让我去,好不好?”
  阿贵恳求地摇一摇爹的肩膀。爹有意坚持自己的意见,还增加了理由:
  “你去参军,他去参军,大家都参军,田不要种哪?饿着肚子打仗?我知道抗美援朝是好事,保家卫国理应当。你也应该想想家里。我要是有两个儿子,你不去,我还要给你报名哩!”
  听到这几句话,阿贵闭着嘴不言语了。其实阿贵今天已经去报过名,因为是独生子,没有接受。他奇怪地把村干部望了又望,过去旧社会抽壮丁,人们不肯去,要用绳子捆着,鞭子打着,半路上还有人开小差的。新社会参军,比选女婿还难。独生子就不能抗美援朝了吗?天下哪有这个理。村干部不同意,他没有法子,打算和爹商量商量,爹要是同意了,他们一同再去找村干部交涉。想想家里的情况:自己一走,留爹一人在家,怪孤独的,有事没有一个依靠。不过,自己还想试探一下,幻想也许能够说服爹。爹进一步说:
  “留在家里生产,帮助军属代耕,也是抗美援朝呀!”
  阿贵以为爹决心不让他参军,便气呼呼地说:
  “你不同意,我自己报名去。”
  他走下台阶,装出真要报名去的神情。
  “你有本事报上名,你就去!”
  “真的吗?!”
  “老子给儿子讲话,还有假的!”
  “你同意吗?”
  “村干部同意,我就同意。”
  “我们一道去。”
  “人家不要我这个老头子参军,我去做啥?”
  “帮我同干部讲讲。”
  “你不是有嘴吗?”
  “我讲过了,因为是独生子,村干部不同意。”
  “我也讲过了,村干部不同意独生子参军。”爹晓得阿贵也报了名,心里高兴得忍不住笑了。
  “参军没有希望了吗?”阿贵从台阶上走回来,焦急的眼光望着爹,说,“可以不可以再和村干部商量商量?”
  “商量了不止一次了,要是有办法,我早送你去参军了,还等你来和我说!”他想起田里的秧苗,算了一下今年的收成,给阿贵商量,“村干部不同意你参军,我们一同订个爱国增产计划吧,保证每亩地收他四百五十斤,每亩地拿出一百五十斤来捐献飞机大炮,打美国狼!……”
  阿贵不等他讲完,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对闪着喜悦光芒的眼睛注视着他的面孔:
  “爹,我双手赞成。你为啥不早说?”
  “老年人做事不能像你们毛手毛脚的,要想好了才行。不好冒冒失失乱说,做不到不是叫人笑话!”
  阿贵没想到自己兴冲冲地拥护爹的计划,却被爹训了几句。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轻轻地“唔”了一声。
  订了爱国增产捐献计划,父子两人的生产劲头更大了。他们的两亩八分地里水老是车得满满的。过去,顶多拔三次草,今年拔了五次,加上肥又施的多,他们的稻子比哪一家的都长得快。可是老天不帮忙,过了六月下半月,接连几十天不落一滴雨点,塘里的水快干了。
  在火炎炎的六月阳光的照耀下,稻子长得齐腰高,一眼望不到尽头。在热风的吹拂下,起起伏伏,像是绿色的波浪似的。汤富海和阿贵走到塘边的牛车旁边,把棍子撬在牛车上,用人力车水。他们两人走了没几步,浑身汗淋淋的。阿贵推着牛车,头昏眼花,慢慢伏在车上竟然打起盹来了。爹看见了,一巴掌打在他的脊背上:
  “哪能睡着了?”
  “累的不行,”阿贵眯着惺忪的眼睛说,“歇会儿吧,爹,你也累了吧?”
  “我不累。”爹摇摇头,说,“做了这点活,累啥?亏你还是年青小伙子哩。人家说志愿军在朝鲜,几天几夜不吃东西不睡觉,还在前线和美国狼拼哩。我们车点水,就累了吗?不车好水,捐献计划完不成了,快走!”
  爹推了他一把,两个人又慢慢向前走去,塘里的水给车到田里。稻子有了水,长得饱满结实了。
  爹望着稻子,心里像是开了花,嘴笑得合不拢来,对阿贵说:
  “我活了快五十啦,没有看过这样的好庄稼。土改以后又丰收,真是小两口结婚,欢喜在一起哪。今年是个双喜年,写封信给你姐姐,要她和你姐夫回来同我们一道快快活活过几天好日子。”
  “好的,好的。”阿贵笑着直点头,说,“我真想看看姐姐和姐夫哩。”
  “写封信叫你姐姐快回来。”
  “她在上海正忙着‘五反’哩,马上能回来吗?”
  “‘五反’怎么样?”汤富海想到要做啥事体,一定要做到。要是谁不赞成,他心里就不高兴。他瞪了阿贵一眼,说,“‘五反’,连家也不能回吗?上海到无锡,只有几个钟头呀,再忙,回家住两天总可以的啊。”
  “姐姐能回来再好也没有了。”阿贵顺着爹说,“那么,找啥人写信呢?”
  “谁写?我肚子里没有喝过墨水,只好求人哪。”
  “我去找村里小学老师写……”阿贵拔起腿来要走。
  汤富海怕阿贵说话不恳切,拦住他的去路,说:
  “你看家,还是我去吧。”
  他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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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已经落山,白云在蓝色的天空上冉冉地飘动。暮色从田野慢慢升起,鸡早上了窝,家家户户的烟囱袅袅地冒出一阵阵炊烟,萦绕在村的上空,像是茫茫的云雾一般。
  朱筱堂看到村里庄稼长得那么好,想起爹活着的辰光,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恨不能伸手去打那些满脸笑容的农民,发泄内心的仇恨。他眼看着朱家的地都给人分掉了,地上庄稼过去都是朱家的,现在全是别人的。他垂头丧气迈着懒散的步子,蹒蹒跚跚走了回来。他走进屋子,一见了妈,心中的愤怒不禁流露出来了:
  “哦,汤富海这些人可抖啦!”
  “怎么样?”
  “庄稼长得好,他可高兴哩,满面笑容,真叫人生气。”
  “你何必生那个气呢?”
  “太太这话说的对啊!”
  朱筱堂进门只顾和娘讲话,没看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他朝讲话的地方一看,见苏沛霖坐在靠墙角落那边,高兴地走过去,说:
  “你在这里?”
  “唔,村里人都忙着,特地来看看你们。”
  他望见窗外的暮色浓起来了,不远的房屋和桃树都有点看不大清楚了。
  “你选的时间倒好。”他对苏沛霖说,“你看到他们那个高兴劲道,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苏沛霖放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朱筱堂把门闩好,和他娘一同走到苏沛霖面前,急促地问:
  “啥好消息!”
  “你们听!草头将军不出世,社会永无安宁日。一九五二年,应该改皇元。谁要分人田和产,子孙万代难还原。汤富海这些人高兴不长的,别看他现在占了便宜,他的子孙要得到报应的。”
  “真的吗?”朱筱堂的两只眼睛凸得大大的,仿佛要跳出眼眶似的。
  “那还有假!说不定就应在阿贵的身上。我见了这些人,心里替老爷难过,不过,想到这两句话,也得到了安慰。”
  “前面的话是啥意思?”娘问。
  苏沛霖对着母子俩小声地说:
  “草头将军就是指老蒋,蒋总统。他不回来,社会永远不会平安的。一九五二年,应该改朝换代,共产党的江山坐不稳了。”
  “一九五二年不就是今年吗?”朱筱堂听了心中十分欢喜,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就是今年。”
  “那快啦。”娘抓住苏沛霖的手,眼睛闪闪发光,问他,“这是谁说的?”
  “这是神仙说的。”
  “啊!”她大吃一惊。
  朱筱堂有点莫名其妙,不解地注视着苏沛霖。苏沛霖不慌不忙地说:
  “真的是神仙说的。扶乩扶出来的乩训,一点也不假。”“那是完全可靠的。”她一向对扶乩和菩萨是非常相信的。
  她说,“老蒋回来就好了,我们可以有出头的日子了。”
  她在计算给分掉的田地、房屋、耕畜和粮食,将来可以回到朱筱堂的名下。母子俩搬回家里去住,梅村镇这一带泥腿子又在她们手下过日子,要他们往西,他们不敢往东。她脸上闪着笑纹,喃喃地问自己:
  “我怎么没有听人家说呢?”
  “我听说过。”
  “你啥辰光听到的?为啥没给我提过?”
  “从前不是告诉过你,老蒋要回来过中秋节吗?”
  “孩子,你差点把我弄糊涂啦。这是过去的事。中秋节不止过去一个,老蒋也没有回来的影子。”
  “那是谣传,没有根据。”苏沛霖解释道,“这回是乩训,神仙说的,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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